暮来朝去,天气暖和多了,虽然乍暖还寒,人们走在大街上不再畏首畏尾;河道的树、山坡上的草,完全绿了,迎春花开出了椭圆形的花瓣,那么柔弱,那么娇嫩,一朵朵,一簇簇随风舞动,给大地上染了一抹喜庆的黄色;绵绵的春风扫亮了河面,倒映着河沿上的风景,几个婆姨蹲在岸沿上,边搓洗衣服,边滔滔不绝,几个孩子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嘻嘻哈哈的笑声随波逐流。
葫芦街上多了人,多了嘴里吆喝买主的小商贩,多了磨剪刀的,他们肩上挑着一个长凳子,凳子一头绑着一块长不溜秋的磨刀石,和一块破抹布,另一头挂着一个小铁桶,桶里盛着水,随着他们的脚步晃荡;锯盆锯碗的铁匠也蹿到了街上,头上扣着戴了一冬天的破毡帽,腰里扎着草绳子,肩膀上挑着两个筐子,筐子里放着铁把什,有钻子,有盘钳,有小锤儿,还有一块垫布,还有一个矮矮的木墩子,为几个钱东张西奔紧跳躂。 余福推着一辆挂着车斗的独轮车在河道与孟家巷子之间穿梭,车斗里的沙子装的太满,随着颠簸的车轱辘,顺着车板缝隙稀稀拉拉流着。走到巷子里,他把车子竖起来,沙子顺着倾斜的车斗流到地上,放下车子,他抓起墙角杵立的铁锨,把沙子摊平,然后用脚丫在上面踩几脚。 前院的前堂屋里,姌姀坐在西间屋的炕上,她的眼睛穿过玻璃窗户瞄着院井,她的手里拿着缠线板;余妈坐在炕下面的椅子上,她的双手里撑着一捆线,她的嘴巴子撅着,念念叨叨:“老爷也不管管二太太,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不知忙活些什么?”姌姀的眼睛依旧盯着院井,“余妈,这天暖和了,燕子飞回来了,它们嘴里衔着草枝落在门檐下,燕子进门有福兆,那个老郎中说,再过几个月孟粟就能自理啦,多亏敏丫头细心照顾,她每天给他讲故事,每天给他吃鸡蛋皮,呵呵,如果是其他人喂他鸡蛋皮吃,他不定怎么闹哄,真是一物降一物,余妈,这件事是孟家头等大事,也是最高兴的事,您应该高兴,不是吗?”
“俺也想高兴,前天俺觍着脸探问兰丫鬟,被她呛了几句,这口气至今堵在俺的胸口窝里,出不来,咽不下去。”
余妈拍着心口窝咳咳嗓子,瞅了姌姀一眼,又低头继续倒弄着线,愁颜不展,“太太,俺怎么能高兴的起来呀?咱们高兴有啥用,那个做娘的好像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唉,都是当娘的,听说,那个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每天与巧姑吵吵闹闹,如果换成了俺,俺会把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赶出家门。”
“余妈,”姌姀把脸从窗外转向余妈,“您的意思是让俺把二太太推出孟家吗?她毕竟为孟家生了两个孩子,再说俺没有那个权利呀。俺也曾想问问她这段时间在外面忙活什么?俺还没走到中院,那个兰姐把屋门摔上了,俺不可能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吧,再说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让俺去怎么开口问她?即使问了,她能说实话吗?还不如装聋作哑。俺本来还指望着她能为孟家再生几个孩子,看来,是俺错了……对了,余妈你知道三太太去哪儿了吗?正月十五那天她离开院子,再也没有回来,俺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不知道,俺问老爷,他说她回老家给她爹娘上坟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就是出国也该回来了。”
“俺只是个下人,不敢多嘴……”余妈把手里的线抻了抻,换了个坐姿,“太太,您平日里对三太太不管不问,怎么今天想起了她?您是想让他给孟家生几个孩子吗?”
姌姀把身子往炕沿挪挪,摇摇头,“余妈,俺不是那个意思,不知为什么俺心里总是惦记她,以前从没有的事儿。那天黄忠回来跟俺说,咱们葫芦街多了个巡警,是邻居驼背婶的男人李老槐,他是李赖的本家,为人处事不地道,咱们要小心呀。三太太不见影,家里又多了个瘸腿的车把式,俺担心呀,但愿是俺多虑了。”
“太太,前天俺家余福也与俺提起过街上多了个巡警的事,俺忘了告诉您……太太,鬼子怎么会无缘无故重视葫芦街呢?难道咱们街上有……”余妈乍然收住话匣子,扔下手里的线,“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她想起三太太离开家那天与她家余福悄悄嘀咕了半天,那天是敏丫头第一天进门,她没顾得上追问,此时再联想到那一幕,她的手哆嗦不止。 “太太,俺,俺去门口看看。”
余妈扭身迈出了西间屋,窜到堂屋门口挑起门帘,眼睛越过影壁墙盯着敞着的院门,风撩拨着两片门扇左右忽闪,没有丈夫的身影,她的心突突跳着,岔了声地呼唤:“余福,你去哪儿了?”
余福抓着铁锹慌里慌张从巷子里窜进了院井,绕过影壁墙,站到冲着前堂屋的石基路上,他看到他的婆姨一手挑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满脸焦灼,他一怔,“你喊俺有事吗?大太太她有什么吩咐吗?你快说,别让俺着急。”
余妈看到丈夫安然无恙,长舒了一口气,“没,没有,太太说,让你不要到处瞎逛,看护好院门。”
“俺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没事俺去忙了,不要大呼小叫吓唬人。”
余妈撂下门帘,刚一扭身,与从西间屋走出来的姌姀打了个照面,她赶紧弯下腰,“太太,您这是要去哪儿?”
“余妈,俺去后院看看,嘱咐一下敏丫头,今天天气不好,不要带着孟粟上街,在院子里走走就可以。然后,俺去与老太太坐会,跟她老人家唠唠嗑。”
在姌姀心里老太太是她的主心骨,她每每遇到心烦意乱的事情,遇到想不开的事情,她都要去找老太太聊聊天,老太太见多识广,什么事情都看得开、想得开。三太太小翠走进孟家门已经两年多了,至今没有开怀,老人开始还守着姌姀埋怨几句,后来,老人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今天想想,老太太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是,太太,您等等俺,俺去拿上针线笸箩陪您一起去。”余妈说着急急忙忙窜进了西间屋。
驼背婶的家在巷子头上,与孟家一路之隔,她家的西墙外种着几棵张牙舞爪的柿子树,枯黄的落叶被路人踩在脚下,黏在融化的雪水里;院门朝南,两扇黑漆漆的木门,木门上晃着两个铜色的门环;一个高高的、深深的门洞子,门口外面有三层石头台阶,看得出她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两间西厢房,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东面的墙靠着翟子家的土墙,砖墙与土墙之间有个夹道,夹道里长着一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树,横生的枝杈搭在两家院墙上。 每天吃过早饭,驼背婶都要跑到院门口,眯缝着眼神穿过两扇木门的空隙,听着、看着凳子出了家门,她才碾着一双大脚走出院子,明面上她不怕凳子,她心里却怕得很,胖嫂被打几乎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胖嫂喜欢说话又找不到话引子,是她从中添油加醋,挑拨翟子媳妇发脾气,嗾使胖嫂多嘴多舌,才让这条死沉沉的巷子变得鸡犬不宁,这是她想看到的,她的生活不如意,她要想法设法在别人身上找乐子。 驼背婶知道凳子性格耿直、脾气暴躁,却不是个不辨菽麦的男人,他明面上是打自家媳妇、骂自家媳妇,实际上是指桑骂槐,她真怕有一天凳子忍无可忍,大拳头砸在她的身上。 不多时,凳子和他的大女儿扛着锄头走出了家门,沿着巷子向东山坡方向走下去,那里有他家租种的十几亩坡梯田。 前后脚的工夫,东邻居翟子家的门也开了,翟子婆姨是个勤快的女人,只要翟子出车走了,她必定吆喝起几个孩子,拖家带口地走出家门,她比个老爷们起得早,能干,家里家外全凭她张罗,她家租种的十几亩水浇地几乎全靠她打理。 驼背婶打开了自家院门,她的一条腿迈过门槛,扯着松垮垮的脖子往葫芦街上撩了一眼,一个挑着筐子的锔匠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吆喝:“锯盆,锯碗,锯大缸。”她眨巴眨巴眼珠子,把迈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弓着背在院井里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一只裂着口子的碗上,她拿起它用手扑拉扑拉上面的灰土,又从柴火堆下面翻出那块碎片,在衣服上蹭了蹭泥。 然后她抓着破碗走出了院子,直奔巷子口,朝着锔匠的背影招呼:“锔匠师傅,您等等……俺有个破碗,不知道您能不能锔好了它,您帮忙看看。”
锔匠师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头上扣着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帽檐四周露着一圈灰黑的头发,下巴颏上一绺胡子遮住了他的脖颈;青黑色的破棉袄没有一粒扣子,两片袄襟重叠在一起,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又把它们严丝合缝地捆绑在一起;腿上是一条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裆裤,露着白色的裤腰,黑白分明,裤腰上坠着一根酸枣枝做的烟杆,烟杆上挂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烟荷包。 听到身后有人招呼,铁匠把肩上扁担掉了个头,迎着驼背婶走过来,大声说:“大婶,您别着急,俺给您看看,其实不用看,俺是锔匠,从俺爷爷那辈子就做这门手艺,再破的家把什俺也能补,只要您不怕锔钉多,只要您成心想使用它,或者您想留它做个念想,俺保证把您的碗锔得滴水不漏。”
锔匠边说,边走到驼背婶家的巷子口,把肩上的担子放在地上,从驼背婶手里接过那只破碗,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这是一只破了好长时间的碗,他皱皱眉,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的眼睛与心思都没在这只碗上。“大婶,不,您还年轻,俺应该称呼您大嫂,大嫂,这碗不算太破,能修补,您如果想修,俺就不走了,在你们的巷子口摆个摊,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
驼背婶随声应答,她的眼睛扭在肩膀头上盯视着葫芦街上穿梭的行人,她的耳朵谛听着身后巷子的动静。
锔匠把筐子放在墙根下,从筐里拿出木墩子放在干松的墙角,慢慢坐下去,两个膝盖紧紧靠在一起,抬手从筐里抽出一块羊皮布,铺在膝盖上……锔匠手里忙活着,眼睛有意无意瞄着孟家的方向。 孟家东北墙上的门开了,小敏从院里走了出来,她把两片门拉到南北墙边上,小身体站在榆树下,一辆马车缓缓走出了院子,停在她身前的南北路上。 赶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根皮鞭,一只手拉着马缰绳,他瘸着腿往前一步,往后一蹦,身体稳稳当当坐在车板上,他扭脸向小敏笑笑,“敏丫头,回吧。”“唉,卢师傅您早点回来。”
“好!”
车夫手里鞭梢扫过马头,马蹄“滴答滴答”有节奏地由北往南而来。
那天小敏去袁家见到了海秉云,她也见到了邵强他们,卢茗的长相和口音让小敏觉得似曾相识,她想到了在孟家大车院里见过的那个青年。她回到孟家后,把她在袁家听到的,见到的告诉了黄忠。 当晚黄忠带着那个青年去了袁家,青年的出现让卢茗大吃一惊,眼前的青年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亲兄弟卢涛,五年前卢茗被抓了壮丁,他离开家没多久婆姨跟着外乡的货郎跑了。 卢涛跟着堂叔一家生活,白天他在地主家扛活。地主家长工的女儿与陆涛是一块长大的,长工临死之前把女儿托付给了他。 在两人成亲的当天,鬼子闯进了村子,杀了好多人,临走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村民的房子,抓走了村子的所有女人,卢涛的新娘小翠也在其中。 卢涛被鬼子一枚手榴弹炸晕,等他醒来时,村子血流成河,他趔趔趄趄窜出了村子,寻找他的新娘,他在路上遇到一支抗日队伍,误打误撞,他跟着队伍到了黄河口……没想到兄弟二人在同一个部队两年多不曾相遇,更没想到会活着相见,两兄弟相拥而涕。 邵强他们决定去蟠龙山时,卢茗决意留下来与弟弟并肩作战,做地下工作,他小时候曾跟着锔匠师傅干过几年,由此他用锔匠的身份留在了赵庄。 卢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暖的眼神穿过了眼帘两绺乱发,凝睇着赶车师傅,从表面看,弟弟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车把式,其实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他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小时候又懂事又活泼,爹娘死了后他变得孤僻腼腆,像个小丫头,吃饭低着头,干活低着头,只有走出家门才敢昂着头走路。 婆姨经常无缘无故闹别扭,只要看到婆姨哭丧着脸,无论是天下着雨、刮着风、还是下着雪,弟弟默默离开饭桌走出屋子,抓起墙角的砍刀窜出院子,回来时,他背上是比他还要高的劈柴。 弟弟的个头自小不高,至今没有他这个哥哥高,那是被干不完的活累的,被劈柴压的,可,他长得很精干又俊郎,皮肤像个女孩一样皙白,飘逸的短发又黑又亮,不像他三十岁不到白了头;一双细长的眉毛,一双清澈如星星般的眼睛,不笑不说话,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是一个俊秀秀的丫头,停下脚步顾盼,窃窃私语谁家丫头这么俊呀? 没想到,只几年的时间弟弟变了,他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他当过兵,负过伤,经历过硝烟的洗礼,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即使是知道未婚妻被鬼子糟蹋,他也不放弃那份情感。 就在这时,袁家铺子的门开了,贾氏手里拎着手帕,嘴里嚼着一块花生扎糖,一摇一摆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她向锔匠这边瞟了一眼,她看到了驼背婶,她擎起手挥舞着手帕,“李家大嫂,您忙活什么呀?”驼背婶猛地一怔,她早听街上人说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一直没有机会相见,十年前她在李奇家做事时,李家管家狗头常常念叨这个女人,垂涎这个女人千娇百媚的容貌,没成想这个女人在巧姑爹死之前就找好了下家,狗头为此懊恼不已。 “吆,是贾氏呀,让您笑话了,家里吃饭的碗碎了,拿出来让锔匠师傅打几个锔钉。”
“嫂子,瞧您说的,您不用在俺跟前哭穷,俺又不找您借钱。”
贾氏一边讪笑着,一边挥舞着手帕,像只蝴蝶翩翩走来。
“俺是乞丐过日子全靠别人施舍,不像您,找了个有钱的主,又有一个挣钱的闺女,您是吃不愁,穿不愁,腰里别着十块袁大头。”驼背婶往前挺挺腰,迎着贾氏涎皮赖脸,“瞧瞧,你是越来越年轻,看着清清爽爽,羡煞旁人。”
墙根下的卢茗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他真怕贾氏把他认出来,巧姑嘱咐他说认出来也不怕,水来土掩,可一个堂堂男人怎么能与一个悍妇当街吵闹呢,还是躲着点好。 卢茗多虑了,贾氏是势利眼,看人穿戴分贵贱,她讨厌穷人,她跟着巧姑爹过够了穷日子,即使搁在她眼前一个美男子,只要穿的捉襟见肘,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唉,李嫂子,咱们姐俩不必这么客套,听说李哥在庄上做巡警,真是一份美差呀。”
“他只是个跟班的,不值得一提。”
“官大衙役粗。”
贾氏往前又扭了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在驼背婶的肩膀头上戳了两下,“在街上,谁敢不给李哥面子,这样的男人您不稀罕有人惦记……”
贾氏的话没落地,一乘空滑竿由南往北而来,停在孟家巷子口,四个脚夫落下轿子,向孟家方向瞭望着。 不一会,陶秀梅在兰姐的搀扶下走出了孟家大门,她扭扭捏捏迈下台阶,身上的肉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颤抖。 余福杵着铁锹站直身体,用袄袖抹抹脸上的汗水,向陶秀梅弯腰施礼,嘴里没有一句话。 “告诉火房里,不用给俺们主仆二人留饭,给怡澜开个小灶,做点她喜欢吃的。”陶秀梅声音很大,生怕街上人听不到似的。
余福的声音捏在喉咙里,“是太太,俺马上给黄师傅说一声。”兰姐用手摸摸脸上的黑痣,黑痣上的胡须跳动了几下,她的脑瓜仁里打了个问号,陶秀梅话里是什么意思?出门之前她已经与黄忠交代过了,说她们主仆二人去永乐街旗袍店逛逛,午饭在街上吃,此时陶秀梅又让余福去传话,她是说给谁听呢?兰姐歪着肩膀,骨碌碌的眼珠子穿过了门内的影壁墙,向前堂屋的方向贼头贼脑,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前堂屋,身后跟着手里抓着针线笸箩的余妈。 霎时,兰姐明白了,陶秀梅的话是蓄意说给姌姀和余妈听的,她向院里撇撇嘴巴,伸出双手搀扶住陶秀梅的胳膊,换了一副奴颜媚骨,“太太,您慢点,路不好走,您瞅瞅,滑竿在巷子口上候着您呢,您别着急。”
“怎么不让他们进巷子里来呀,非得让俺走这段污泥浊水的沙子路,深一脚浅一脚,鞋子踩上去,吧唧吧唧冒水,哼,俺的鞋子也湿了,俺的裙子也溅上了脏水,这是谁做的埋汰事?”
陶秀梅含沙射影的话是责怪怨恨余福。
“就是,太太说的对,咱们孟家没个正常的下人。”兰姐白愣了余福一眼,弯下腰帮陶秀梅提着裙摆,“太太,您站着别动,俺这就招呼轿夫进来。”
“算了吧,几步距离,他们掉头不容易。”
陶秀梅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暗暗发狠:“以后如果俺在孟家说话算数,一定会把你们一个个没有眼力劲的都解雇了。”
“是,还是太太您善解人意。”
兰姐撅腚哈腰搀扶着陶秀梅向前走着,“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
陶秀梅扭着水蛇腰从余福身旁走过,突然又站住脚,没有回头,“余福,好好看护院门,听着小姐回来,告诉她晚上俺回来给她带好吃的。”
余福抓起铁锹在石狮子上“咵咵”磕了几下,用手背揩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心里骂道:“不知羞耻的女人。”
陶秀梅正月十五元宵节观花灯回来,变得更加专横跋扈,任性妄为,孟正望置若罔闻,但,从那天开始他不再去她屋里留宿。 黄忠与余福喝酒的时候,借着酒劲嘟嚷了几句: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几天,上天想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余福为黄忠这句话多喝了两盅,但愿如此。 陶秀梅拽着兰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孟家巷子,她绕着滑竿转了一圈,眼睛落在滑竿中间的坐椅上,挑剔道:“怎么这么脏呀,有多少人坐过了?那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以后,这乘滑竿俺包下了,不允许抬其他人。”
一个蹲在地上的轿夫急忙跳起身,向陶秀梅打躬作揖,抓着袄袖把椅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太太,俺们知道,没有,没有再去抬其他主顾,怕给您耽误事儿,俺们在街口吃了点饭,直接过来了。”
“是吗?”
陶秀梅满脸狐疑,“以后把滑竿停到巷子里,别让俺多走路。”
陶秀梅正阴阳怪气地牢骚着,驼背婶碾着一双大脚丫,点头哈腰跑到她跟前,巴结地打招呼,“孟家太太,您好,好多年没看到您在葫芦街上出现了,今儿真是稀奇,您还是这么养眼……” 陶秀梅打断了驼背婶的话,“你是谁呀?你认识俺吗?”
“孟太太,咱们葫芦街上哪个人不晓得孟家有个秀外慧中的大太太呀?俺是,俺是李老槐的婆姨,是孟家邻居。”
驼背婶往前磕绊了一步,觍起一张下贱的脸:“多年前俺就想见见孟家大太太的庐山真面目,啧啧,都说青岛海边的女人长得水灵,百闻不如一见……”
旁边的兰姐怒冲冲打断了驼背婶的话,“这是俺家二太太。”兰姐说出这句话后悔了,她小心翼翼看着陶秀梅一会红一会白的脸色。
陶秀梅也听明白了,眼前的丑八怪想讨好孟家大太太姌姀,霎那间,她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兰姐,你躲俺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过来扶着俺上轿子。”驼背婶知道自己拍马屁股拍到马蹄上了,她眼珠子一转,双手合十,点头如鸡啄米,“二太太,噢,对不住了,俺是有眼不识泰山,请二太太见谅,俺说呢,哪家太太会有您闭花羞月之貌……” 陶秀梅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向兰姐白愣了一眼,“咱们走,不要耽误事。”
兰姐睺瞜了驼背婶一眼,用胳膊肘推搡了她一下,“还不快滚一边去,好狗不挡路,滚。”
驼背婶被兰姐一推,节节后退,往后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四周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喁喁私语,向她挤眉弄眼。当众被个丫鬟呵斥、推搡,驼背婶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让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厝,一时不知所措 别说是驼背婶,整条葫芦街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入陶秀梅的法眼,她挺起胸,昂起头,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晃着肩膀坐上了滑竿,后背往后一仰,眯着眼睛,“兰姐,给俺捯饬捯饬裙子。”
“是,太太。”
兰姐把前半拉身体趴到了滑竿上,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陶秀梅脚上的鞋面,又把陶秀梅的裙子向下拽拽,整理好了,站起身看着蹲在地上的轿夫,吆喝:“你们愣着干嘛,起竿了。”
贾氏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别人讥笑驼背婶褪后趋前时,她也想笑,她不敢,李老槐是葫芦街上的小巡警,官职虽然不大,他跺跺脚整个街也要颤三颤;陶秀梅也不是善茬,是孟家的太太,这两个女人她一个也惹不起,她只能噤口不言。 陶秀梅坐在高高的滑竿上,轻蔑的眼神划过看光景的人群,她的眼中出现了穿搭不俗的贾氏,在鹑衣百结之中那么显眼,妖娆的身形,还有一双勾魂眼,让她为之一振,她如果做生意需要这种女人坐台,可惜这个女人岁数有点偏大,看上去三十多岁。 陶秀梅收回目光,用绣花鞋踢踢踏板,“走。”
滑竿晃晃悠悠向南走去,驼背婶在地上跺了跺绣花鞋,朝着远去的滑竿狠狠啐了一口,骂了一声:“牛气什么,娘娘身子贱妾命。”
贾氏走近驼背婶,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掐着嗓子明知故问:“李嫂,她是孟家哪房太太啊,长得人模狗样,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傲慢自负,她也不看看俺李嫂是谁,是谁都可以得罪的吗?”
驼背婶转转膀子躲开贾氏的身体,抬起手往后拢拢散乱的髽髻,向上翻翻眼皮,什么也没说,她觉得贾氏是故意羞辱她,她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她只能憋在肚子里,气鼓鼓的肚子像癞蛤蟆“呱呱呱”叫,饿了,早上她只喝了一碗玉米碴子粥,没吃一口干粮,家里的粮缸里只有几瓢子喂鸡的麦糠子。 巷子里传来了拉栅栏门的声音,胖嫂抱着孩子走出了自家篱笆院,她回身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拉上,扭脸向葫芦街上瞭望着,她看到了驼背婶,远远地点点头。 看到胖嫂,驼背婶找到了台阶下,她从窘况里回过了神,她撇开贾氏,走到锔匠身边,双手扶着膝盖,看着锔匠手里旋转的石陀钻子说:“锔匠师傅,您别着急,锔好了碗放在俺家门洞子里就行,俺明儿给您钱,也可以明儿你送过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卢茗没有抬头,“好,没问题,您先去忙吧。”
驼背婶从巷子口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凳子家门口,“她胖嫂,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凳子婆姨不像贾氏油嘴滑舌,不像陶秀梅那样趾高气扬,她对驼背婶很尊重。“驼背婶,您好,俺到街上看看,带着孩子出来晒晒太阳,可是,快中午了,太阳也不见出来,您说这天会不会下雨呀?”
“不会,不会,咱们这儿靠着河,有雾气是正常的。”
驼背婶碾着大脚往胖嫂身边凑了凑,擎起手指勾勾幼儿的腮帮子,无话找话,絮絮叨叨,“这孩子不认生,挺可爱的,俺的闺女捎信来说,她也生了,生了个丫头,俺说,丫头好,丫头是小棉袄,知道疼人。”
“大妹子也生了?!婶子,恭喜您啦,您也做姥姥了……您是不是要去县城伺候月子呀?什么时候走,您走之前撩个话,俺拿不出值钱的东西,几个鸡蛋还能攥得下。”
“她胖嫂,你有这个心意俺领了,县城里什么也不缺,闺女不让俺去,她说有她婆婆伺候月子就行了,她是怕俺身体吃不消,来回坐车又晕车,她还说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回来看俺们。”
驼背婶忘了在街口受的委屈和羞辱,她侃侃而谈。
两人正在东扯西拉,谈的火热,从巷子东头走来一个女孩,女孩背上背着一捆劈柴,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劈柴包住了她细瘦的身体,压弯了她的腰,一根长辫子垂在她的眼前,在地面上荡悠,她的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鲜亮亮的野菜。 “吆,她胖嫂,你家招娣回来了,这丫头今年十四岁了吧?个子挺高,随她爹,还能干,瞧瞧这捆劈柴够你们家烧两天的。”胖嫂迎着女孩走过去,“招娣,你爹呢,怎么就你自个回来了?”
女孩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她刚要张嘴说话,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驼背婶,赶紧哈哈腰,眼睛看着她的娘,说:“娘,俺爹说待会要下雨,他让俺回来把土坯子盖上草帘子,他留下来整理整理地垄沟。”
驼背婶一手扶着墙垛子,往天上抻抻脖子,手搭凉棚,啧啧嘴巴,“这天不像是要下雨呀,你爹多虑了,都说春雨贵似油,老天爷不会那么大方的。”
胖嫂没有理睬驼背婶,她腾出一只手推开栅栏门,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招娣,你听你爹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咱们尽量不要找不自在,去吧。”
招娣背着柴火,斜着身体挤进了篱笆院子。 驼背婶眨巴眨巴狡猾的眼珠子,脑袋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来回晃悠,“她胖嫂,到俺家来坐坐吧,俺有话要说给你听。”
胖嫂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不好意思地说:“婶子,在这儿说不行吗?你瞧瞧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哪好意思串门子啊?”
胖嫂出身小康人家,她的父亲曾在威县一个有钱人家做账房先生,二十年前,胖嫂十五六岁,她的父亲失去了工作,她家的生活一落三丈,父亲带着她和母亲回到了赵庄,因为父亲不会种地,又没有其他手艺,母亲靠帮街坊邻居做布鞋换取一点粮食,谁家会天天做鞋呢?有钱人脚上的鞋子都是买的,不会雇人做;穷人家的大人小孩春夏秋冬光着脚丫,有的年轻人即便做了,做的也很大,恨不得穿一辈子。由此家里常常开不了锅,饥一顿饱一顿,父亲又想做老本行,可是,有钱的买卖家都不愿意请他,毕竟他是因为账面上出现差池被东家解雇了,父亲觉得冤枉,有口难辩,常常借酒消愁,在酒桌上倾诉他的冤屈,他说是东家嫌弃他岁数大了,故意找借口辞退了他,没人相信他的话,他开始发脾气,回家打孩子骂媳妇,笨嘴拙腮的胖嫂变成了父亲的出气筒。 家里每天吵吵闹闹也不是事儿,母亲四处张罗着给她找婆家,在那个饥荒年代,谁家也不愿意娶一个能吃饭不会干活的胖媳妇。 有一天媒婆找上门,说邓家大小子不仅长得人高马大,木工、铁工、种庄稼都是好把式,常年靠租种别人家的地为生。 母亲同意了,胖嫂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凳子。没想到凳子也是个暴脾气,出口就骂,伸手就打,胖嫂只能认命,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她很满足,凳子除了脾气不好,其他地方都说的过去,但,凳子有家规,不允许她串门子,不许她乱嚼舌根。 “瞧你说的哪里话啊,这个光景下谁笑话谁呀?再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在一条巷子里就是一家人。”
驼背婶双手拍打在一起,嘴里的话比蜜甜,“俺闺女不在身边,在俺心里你就是俺的闺女,你没事呀常来俺家坐坐,咱们娘俩唠唠嗑。”
驼背婶是一个用着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表里不一的女人,也是一个趋炎附势之人,她的睫毛都是空的,猴精八怪,黏上毛就是猴,一般人斗不过她。 胖嫂不好意思再推搪,抱着孩子踏进了驼背婶的家。 胖嫂小时候跟着她母亲学了一门手艺,会做棉靴子,这是驼背婶亲睐她的主要原因。 进了屋,驼背婶把胖嫂怀里的婴儿接过来放在炕头上,从炕柜里翻出一些做靴子的袼褙,放在炕上铺展铺展,满脸忧伤地说:“她胖嫂,您瞅瞅,这是俺去年做的袼褙,俺想麻烦您帮忙做双靴子,俺准备送老穿。”
“驼背婶您不要这么说,您才多大呀,还不到五十岁,瞧您这话说的,俺都想流泪。”
胖嫂说的是实话,她心地善良,别人一句伤感的话让她悲悯不已。
驼背婶会察言观色,对胖嫂的真实情感流露很满意。她脱了鞋子爬上了炕头,安然地盘腿坐在炕上,她一边用手拍打着炕头,一边低头看着睡着的孩子,一边招呼胖嫂,“快上来,上来,炕上热乎,因为你来,俺特为往灶堂里填了半簸箕煤块。”胖嫂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把袼褙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又从笸箩里抓起剪子,“婶子,这是谁帮您做的袼褙呀?做的挺好,挺均匀。”
“是翟子婆姨,俺手笨,幸亏有好邻居帮忙,你瞧瞧俺这身子骨走路都费劲,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事儿俺还是要趁早打算,她胖嫂你不要嫌弃俺唠叨,以后俺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啦。”
胖嫂从笸箩里抓起线轴子,从上面拔下一根针,往针眼里穿着线,说:“瞧您说的哪里话,不用客气,这点活是小活,是举手之劳,邻里邻居的帮点忙是小事,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俺会做的,俺绝不会推辞。”
两个女人一边做活,一边唠嗑,唠着唠着唠到了招娣的婚事上,驼背婶把头伸到胖嫂面前,“招娣不小了,该给她找户好人家了,丫头嫁出去,起码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胖嫂把手里的针在额前的头发上磨了磨,长叹了一口气,“俺家里还靠大丫头干活,她很能干,俺还真不舍得让他去别人家做媳妇,那天翟子家婆姨跟俺提起过这事,她说这个光景下,丫头趁早找婆家。”
驼背婶大手拍在她的膝盖上,又往胖嫂面前蹭蹭屁股,激动地放开了声音:“是,就是这个理,先让招娣到男方家做养媳妇……” 胖嫂瞪大了眼睛,她一边晃着巴掌,一边跳下炕,焦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养媳妇是受气的命,俺怎么能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
“凳子媳妇,这话到了你的嘴里怎么变了味呀,你看看孟家的养媳妇,那丫头与你家招娣同岁,孟家二少爷还是个残疾,她进孟家门还不到两个月,瞧瞧孟家人哪点对她不好,不用她做饭,不用她下地,只让她伺候二少爷,那天她推着二少爷出来晒太阳,俺看到二少爷能站了,听说孟家二少爷多亏那个丫头照顾,每天给他捣鸡蛋皮吃,这不,把翟子婆姨羡慕地在俺眼目前直絮叨,她也想为她家的大小子找个养媳妇,一个能给他翟家带来好运的养媳妇。”
驼背婶的话突然卡住了,她用皱巴巴的手捂住嘴巴,偷眼瞥斜着胖嫂。
胖嫂正定睛地看着她的眼睛,“您是说翟子媳妇让您撮合这件事吗?您想让俺丫头去翟家做养媳妇,不行,不行,翟子婆姨脾气不好,眼里没闲人,俺不想让丫头去受她的气,那个翟子还可以,这事不要再提了,别让俺家凳子知道,他又该打人了,天天挨打俺受不了。”胖嫂搬出丈夫做挡箭牌。
驼背婶知道她说漏了嘴,不再言语,本来这是翟子媳妇托她办的事儿,她也愿意多一嘴,事成了从中捞点好处,没成想平日里看着脑瓜子缺根筋的胖嫂反应如此激烈。 一忽儿,驼背婶打破了沉默,“算俺没说,俺没说,你也不要回去跟你家男人说,这事就到此为止。”胖嫂低垂着眼角,她不傻,她知道这事不怨驼背婶,她也想说说心里话,说她讨厌翟子婆姨,看不惯她每天咋咋呼呼欺负翟子,翟子脾气性子温柔,如果能与她家凳子均匀均匀就好了。 胖嫂张了张嘴,咽了一下口水,把没出口的话吞下了喉咙,她不敢把心里想的说给眼前的驼背婶听,凳子嘱咐过她,驼背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心术不正,要小心她,尤其驼背婶的男人跟着李赖围着日本人转,天天给日本人舔屁股,数典忘祖。 这时院井的天突然阴了起来,像睁不开眼睛似的,被一层芝麻糊眯住了,很快,细濛濛的雨丝夹着星星点点雪花稀稀拉拉飘飘而落,雨水的节气反而下起了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变成了水,水融进了干硬的土里。 巷子里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咔咔咔”砸着湿漉漉的地面。 胖嫂把针线扔到笸箩里,拍打拍打衣襟,抱起炕头上的孩子,用舌头舔着嘴唇,脸上升起一抹抱愧的红色,很不自然地看着驼背婶,说:“婶子,天下雨了,俺该回家了,俺那口子下地也快回来了,明儿俺再过来……” 驼背婶不敢强留客,她怕凳子回来发脾气,她把胖嫂送到院门口外,向巷子西头瞄了两眼,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任雨水在身上、脸上流,很惬意的样子;女人用胳膊护住胸前孩子的头,匆匆忙忙往家赶;有的把竹筐子扣在头上,雨珠敲打在筐子底上,没有多少声息,像墙角的虫子咀嚼着没有一点营养的麦秸子,索然无趣。雨不大,雾气蔓蔓,巷子口屋檐下躲着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商贩,锔匠不在。 驼背婶折身往回走,刚要迈过门槛,她看到,门垛子旁边的地上放着那只锔好的碗,她弯腰抓在手里,抬腿迈进了院子, 关了院门,回转身看着空唠唠的院井,毛毛细雪包裹着淅沥沥的雨珠在石基路上滚着,敲击着墙根下的洗衣盆,像寺庙里和尚敲打的木鱼,时断时续,让她的心突生一丝悲怆,她用袄袖擦擦昏花的眼角,从门洞子里抓起扫帚,佝偻着背在院井里转了一圈,把墙角的一堆煤用破麻袋遮了遮,扔下扫帚窜进了西厢房,从墙角泥缸里舀出一碗麦糠子,她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向院井里“咕_咕_咕”地叫了几声。 在院井墙角旮旯里觅食的鸡群,晃荡着湿淋淋的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唤声跑过来。 驼背婶把碗里里最后一点米糠子倒在地上,滴溜转的眼珠子瞄着门洞子,唉声叹气,许久,她用右手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摔在地上,用靴底子在地上碾了几脚,碾起一层泥,从她腹腔里冲出一串愤恨的话:“死哪去了?一个多月没回家来看看,想饿死老娘呀,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缠住了脚,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喘气的。”
驼背婶的丈夫李老槐年幼时上过几年学,肚子里有点墨水,民国时候当了几年兵,谁的兵无人知晓,回了威县后他游手好闲,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日本人侵占坊子前,他莫名其妙做了几年乡约,乡约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是把乡政府命令传达给乡民。 那年协助政府屯粮时,他利用职务之便往自己家捞了不少粮食,被人告发,他带着婆姨逃回了赵庄,在他同祖宗的李家做事,日本人来了后,他跟着李赖当了伪军。 李老槐是个矮矮小小,瘦骨棱棱的、牛气哄哄的小老头,一脸横相,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如刀子砍上去的,歪歪斜斜;几根遮不住头顶的灰发抹着黄卡卡的油,中分造型,露出深黑色的头皮,像霜打过的紫茄子,蔫蔫吧唧,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黄皮,还有一双比牛眼小不多少的眼珠子,充着血丝子。 李老槐有几个坏毛病,不仅喜欢投机取巧、唯利是图,也喜欢寻花问柳,还喜欢在家里私设公堂,他审讯的“犯人”是他的婆姨驼背婶。 早些年驼背婶背不驼,个子高高直直,喜欢穿衣打扮,今天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布褂子,明天换成红花黑底短褂,配一条百褶扫地裙,模样也不丑,在李奇家干了十几年奴婢,每天弓腰哈背伺候太太、少爷,伺候她的男人,慢慢地腰直不起来了,随着年龄越来越老,腰越来越弯,外人渐渐把她的真名字忘记了,直接称呼她驼背婶或者驼背嫂。 驼背婶比李老槐小七八岁,不知为什么,自从离开李奇家后,她再也不着重衣装,每天邋里邋遢,看上去要比她实际年龄老许多,每天除了在巷子里串门子,她哪儿也不敢去,打听、瞵视着葫芦街的动静是李老槐交给她的任务,只有这根线把他们夫妻俩牵强硬拽在一起。 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在前几年嫁了人,住在威县县城,很少回来。 上个月,鬼子的货船没到赵庄码头就出事了,那可是运送到坊子碳矿区的武器呀,鬼子发火了,喊李赖去宪兵队开会,李赖离开赵庄时,吩咐李老槐带着伪军在街上巡逻,李老槐偷懒,跑到姜家面馆睡了一觉,他醒来时天亮了,李赖回来了,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三个大耳光,惩罚他在永乐街上巡逻,不许他回家。不回家没关系,家里的婆姨面似靴皮,面对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他吃不进饭,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家吃饭,最多喝壶茶,前几年他想休妻,他唯一的女儿警告他说,如果他有休妻的打算,以后他老了没人伺候,人都说养儿防老,他没有儿子只能靠闺女,他怕有一天不能动了被闺女扔到大街上,只能与丑婆姨勉强将就过一天算一天,可,不让他去姜家面馆,他一刻也受不了。 姜家面馆老板娘曾是李奇父亲的三姨太太,她不守妇道与长工打情骂俏,被人告发,李奇父亲让人把长工活活打死了,在处理姜氏时,李老槐出面替她求情,李家把姜氏赶出了家门,这女人很有能耐,在永乐街上开了一家面馆,为了在街上立住脚,与李老槐勾搭成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姜氏与长工有事还是与李老槐有事,没有人再去追究,只可惜白白送命的长工,长工留下了年轻的婆姨,还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是遗腹子,这件事在赵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雨停了,李老槐的脚步到了家门口,他先低头看看门口的台阶,台阶不高,三层台阶上落着出出进进的泥巴脚印,一看就知道有人来过;他竖起耳朵听听院里的声音,婆姨在喂鸡,嘴里骂骂咧咧,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握紧了拳头,拳头刚挨着门板,又慢慢松开,他怕拍坏了门还要花钱买,他不舍得。 “铛铛铛”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让驼背婶全身哆嗦,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里的碗扔在墙角煤堆上,碗碎了,四分五裂,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瓷渣子顺着煤堆滚落在地上,陷进了泥里,驼背婶愣了一下,慌乱地用腰里围裙擦擦手,又抬起手抿抿脑后的髽髻,弓着背走进门洞子,哆嗦着褶褶皱皱的嘴巴问:“谁呀?”
“俺,听不出俺的脚步声吗?快开门,磨蹭什么?”
驼背婶踮着脚尖打开了两扇门,她还没来得及躲开身子,李老槐气哼哼挤进了院子,他从不会在院井和院门口与他婆姨发脾气,他怕隔墙有耳,外人听到了笑话他与草莽之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要脸面,他自我感觉上过几年学,比那些不拘小节的庄稼汉强百倍。 他的身影冲上了院井的石基路,刚下过雨,脚底下的石头出溜滑,他不愧是当过兵的,小身形很敏捷,左窜右跳到了屋门口,一股股煤烟从堂屋的灶堂里扑出来,在门里门外缭绕;屋里靠北墙跟有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茶盘,有一盒茶叶,还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碗;茶盘旁边靠墙角有个掸瓶,里面插着一根鸡毛掸子,还有一根戒尺;掸瓶下面有一副眼镜,在乌烟瘴气里飘着两点阴森森的光;桌子东西有两把椅子,李老槐在家时,驼背婶从来不敢与他并排而坐,她只有站着的份儿,如果他不在家,她会跳着脚在两把椅子之间穿梭,一会坐坐这把椅子,一会儿坐坐那把椅子,一会儿站在李老槐常坐的椅子前吞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半天,骂够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副眼镜片子擦亮,工工整整放在李老槐坐下去伸手能够得着的桌沿上。 李老槐晃悠着矮小的身体走进了前堂屋,他头也不回地问:“给俺烧茶了吗?”
驼背婶赶紧踮着脚跑到他的身后,眼神紧张地盯着地面,卑躬屈膝,“烧了,烧了一会多了,放在锅里烫着呢,俺给您拿去。”
“好吧,”李老槐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里的警棍拍在桌子上,嘴里叨叨咕咕:“……累死老子啦,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靴子都踏碎了,幸亏跑到姜家面馆眯了一口,否则哪有精神继续巡街呀?”
李老槐不会在他婆姨面前隐瞒他与姜家女人的关系,他根本没有把他的婆姨放在眼里。 听到姜家面馆几个字,驼背婶的心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她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毕竟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李老槐挣回来的。她默默转身走到锅灶前,打开盖帘从滚烫的水里抓出一把小茶壶,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抹去壶底滴滴啦啦的水珠,双手端着小茶壶恭恭敬敬送到李老槐的面前。 李老槐踢掉脚上的靴子和袜子,脚丫子踩在椅子面上,抓起桌上放着的黄铜小框眼镜挂在耳朵上,他不近视,他是效仿李赖,装出有学识的样子,向上翻翻白眼珠子,左手接过婆姨递过来的小茶壶,右手从掸瓶里抓出戒尺,在半空甩打了两圈,嘴里拖着长音:“伸过手来,今天俺不在家,谁来过了吗?街上有什么动静吗?”
“是凳子媳妇来过,凳子打她,她到咱家避避难……”驼背婶偷偷抬抬眼角,右手撸着袄袖子,把左手战战兢兢送到老头面前,“都是邻居,俺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她们信任俺,不是吗?”
驼背婶隐瞒了胖嫂来家里帮她做靴子的事情。 “是你招回来的吧?他们两口子为什么打架呀?那个凳子说了什么?说!”
“啪啪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重重敲在驼背婶的手掌心上,瞬间鼓起三条红印子。 驼背婶咬着牙,忍着疼,把翟子被孟家雇佣的事情,还有凳子家打坯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念叨了一遍,最后她说:“凳子嘴里念叨一句话,他说如果鬼子的大炮来了,你们还能站在这儿妄口巴舌吗。”
“是吗?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李老槐霍地从椅子上跳到了地上,赤裸裸的脚踩在湿漉漉的靴面上,干巴巴的脚指头跟着他的嘴巴跳动,“他是活腻歪了,怎么能称呼皇军为鬼子呢?”
吓得驼背婶往后缩缩肩膀,“是,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是条犟驴,每次尥蹶子就是这句话打头阵。”
李老槐的眼珠子斜楞着院井,他听到了东院邻居翟子家栅栏门响,“翟子说什么了吗?”
“翟子什么也没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花灯节的第二天,孟家黄忠来找翟子,递了孟家老爷的话,说雇佣翟子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翟子还在孟家做事。还有一件稀奇的事,不知您愿意不愿意听?”
驼背婶吞咽了一下口水,重复着翟子家的事情,“翟子跟他媳妇说那个袁家小寡妇不喜欢他,说她喜欢孟家大少爷。”
“屁话!”
李老槐低下头在地上啐了一口,往后退了一步,“噗通”把屁股再次塞进了椅子里,“怎么净是一些李家长张家短的闲话,街上还有其他风吹草动吗?”
李老槐知道正月十五孟家耍狮子时出了丑,孟家包翟子车不值得他大惊小怪,“还有什么可疑人在葫芦街上转悠吗?”
“没有,俺听着呢……”驼背婶十足的精神头在长长的、亮亮的戒尺眼前蔫巴了,看着她在街面上能说会道,在她老头面前差点把头埋进裤裆里,声音夹在喉咙里,她怕被西邻右舍听到她家的囧事,走出家门没脸见人。 “你有没有掺乎袁家的事情呀?”
李老槐厉声呵斥,“有没有?快说。”
“没,没有。”
驼背婶把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双皮粗肉糙的大手紧紧揪着棉袍衣襟,“俺说的都是实话,请您明查。”
“什么事情能少了你啊?!”
李老槐瞪大了眼珠子,歪斜着嘴巴对准壶嘴吸溜了几口,吼喽吼喽嗓子眼,把手里的戒尺在身旁的桌子上敲了敲,“以后你要盯紧葫芦街上的蛛丝马迹,不要搅合无足轻重的破事,如果有可疑的人马上禀报给俺,至少能换来一袋子白面。”
“有这档子好事?!”
听到有白面,驼背婶的眼睛直了,她好久没有吃到白面馍馍了,每天不是玉米饼子就是玉米碴子粥,她已经喝腻歪了,不吃又饿,如果真的能有白面吃,她宁愿把巷子里的人都送进日本人的监狱里去。
“那个,今天俺看到孟家二太太了……”驼背婶磕磕巴巴地说:“她不地道。”李老槐把嘬着茶壶的嘴收了回来,他的眉头之间蹙起一条深沟,这个老娘们难道真的发现值钱的线索了吗?“你刚才说什么?说孟家的谁?”
“孟家二太太,近段时间打扮的妖里妖气,摇头晃脑从咱们家门口走过,听他家管家说,她两年没走出孟家院子了……” “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砸在桌子上,他的眼珠子死死盯在手里的小茶壶上,牙齿“咯吱咯吱”嚼着一片茶叶。正月十五那天他没有巡逻,搂着姜寡妇美美睡了一觉,听手下兄弟说,孟家二太太与李奇在稠人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听说二人都没有心思看花灯,还去了一家酒店。这件事如果让孟正望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李家为此事而失势,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他丢了饭碗就丢了姜寡妇,想到这儿他把右手的戒尺高高举起,“孟家二太太的事情是你我能掺和的吗?是不是你与她说话时她不理睬你呀,呸,”李老槐把口里的茶叶沫啐在他婆姨的脸上,“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这副穷酸样。”
真不愧是知妻莫如夫,老奸巨猾的李老槐立即从他婆姨嘴里听出了门道,陶秀梅什么人,她看得起谁? 驼背婶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以为俺没在家,就没看见你掇臀捧屁的下贱样子吗?孟家有日本人撑腰,你尽量离着远点,你想拍马屁,或者找事,不拿出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休想扳倒他们,反则就是捅了马蜂窝,引火烧身。记住俺说的话了吗?”
李老槐说着举起戒尺在他婆姨手掌心上又抽了三下,“这三下是给你长记性的,孟家不能得罪,但,如果他们家与日本人貌合神离,另当别论。”
“嗯,俺明白了,您的话俺记住了,记住了。”
驼背婶紧紧闭着嘴,后牙槽互相咬在一起,她不恨他的男人,却把恨转嫁给了孟家。
李老槐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踢趿上靴子,往屋门口走了一步,把手里的小茶壶递到婆姨面前,“把它给俺刷出来,俺出去溜达一圈,巡巡街,皇军说让俺们小心,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所以,你必须把俺今儿的话记到脑子里去。”驼背婶从她男人手里接过小茶壶,用商量的口气说:“是,是,俺有话要说……家里没有煤了,玉米面也只够吃两顿三顿啦,咱们不种地没有柴火烧炕做饭,您看看先买车煤回来吧。”
“真的吗?”
“真的,俺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去看看咱家的面缸,见底了。”
驼背婶双手抱着小茶壶,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等着她男人劈头盖脸地骂,骂她不干活只知道吃饭。
李老槐没有骂,提着裤子迈出了屋门槛,他想发财还离不开他的丑婆姨在街上推涛作浪。“好了,俺记住了,俺走了。”驼背婶佝偻着背,眼睛从下往上看,斜睨着她男人跨出屋子的背影,心里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外面受了气,总会回家朝俺摆架子,你是个越老越不死的鬼呀,俺还不知道你出去做什么吗?明着是去巡街,背地里还不是想去瞅瞅袁家的小寡妇,哼,扎耳挠腮摸不到人家的手,只能过过眼瘾而已,也不嫌臊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