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泰元年，五月，河阴之变止，新帝元子攸入洛阳，正式即帝位，改元建义，同月，太原王尔朱荣率军入洛阳，上表示己罪，言及河阴种种竟至落泪，言曰，“臣尔朱荣河阴之举，虽是为大魏江山千秋万代，然终是屠杀甚重，如今朝政既稳，臣当归秀容镇守，望帝恩准。”
事有上党王元天穆上奏曰，降魏叛王元颢蠢蠢欲动，欲以梁国军队北归建立新朝，北海旧地流民四起，已成祸乱之势，若无强兵悍将前往，怕更成燎原之势，今尔朱一族实力雄厚，秀容地更是群雄并起，剿灭祸患，当之无愧。帝曰，然，虽许太原王北归，以尔朱一族为主力，平定流民之乱。—前言定州，左人城，独孤府，书房内，早已遍布黑白双棋的棋盘上，胜负虽未分明，但只要是个中好手轻易就可瞧出，对弈的二人，已是各有千秋。手执黑子的高欢面容含笑，手中棋子不住摩挲，良久，终于缓缓放下，“邢杲其人，若论起来，当是青州之民，独孤郎以为，此番邢杲之乱，元子攸此举，是否有掩耳盗铃之意？”
高欢脸上全是笑，可那如鹰一样的目光也泄露了他此刻几分情绪。对面的美少年面色丝毫未变，手中的白子也是不住轻叩棋盘，良久，终于是缓缓放下，“高大人文韬武略，当是非是独孤如愿一介凡人所能企及，大人莫要抬举如愿，”手中白子应声而落，独孤如愿却依旧未抬头，“高大人，请！”
“此局注定是残局，天色不早，贺六浑也该去巡视一番大营，齐王笼络人心为的是领地稳固，贺六浑虽不若齐王心思缜密，但于细节处，倒也能出几分力。”
缓缓从榻上起身，高欢的笑容也是更大，“独孤郎，告辞！”
室内瞬间安然，灯火通明中，独孤如愿一人的身影显得颇为形单影只。在他面前，一局棋下了大半，显而易见有些残乱，若是从追求完美的人眼光来看，委实是，不能忍受。隐匿于暗处的某人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正对上某张美艳的脸，那双魅色双眸似笑非笑，看起来，早已看穿一切。这世间若说谁最了解他宇文泰，除却父母亲人，大抵，也只有她独孤如愿这个好兄弟。微微叹口气，宇文泰已是默默从暗处走出，“高欢如今，倒是丝毫不避讳丝毫。”
他的目光深沉，看在独孤如愿眼中，却也别有一番意味。“于无用之人，自不必多费唇舌，”手中又执起一颗白子，独孤如愿脸上的邀请之意一览无余，“黑獭，继续？”
宇文泰从善没有拒绝。烛光摇曳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彼此对坐，黑白分明的棋盘上不多时又是风云变幻，最后一子落下，瞧着已是胜负分明的黑白双子，宇文泰的笑容已是尽数消失，“如愿之技，黑獭佩服。于对弈上，武川之地，从来都不会有人可超越独孤郎。”
“若黑獭非是刻意为之，此番赢之人，非是如愿，”独孤如愿清俊的脸上丝毫都未有胜利的喜悦，一双动人的双眸中此刻尽是萧索。“黑獭，你与我，终究还是有保留。我等兄弟，不该走到如斯境地。”
宇文泰不语，手中被紧握最后一颗的黑子终于缓缓松开，一子落下，胜负，已然颠倒，目光落到棋盘上，宇文泰的目光里更添几分苦涩，“你我皆是世俗之人，黑獭就算再如何，也终究不能免俗。父兄之死，于我宇文泰和宇文一族永远都是新病，虽明知与你独孤如愿无关，可终究因你而起。如今我等流离在外，活人尚且不能苟活，更遑论是魂归九泉之人。如愿，昔年你我都曾听从前人教诲，英雄当战死沙场，为国杀敌。可英雄也是人，尸身虽死，但魂灵的归属该是故土，宇文氏英雄，当也魂归武川。可如今你我皆无法实现，于我父兄言，当是侮辱。为子为弟宇文泰都不能完成父兄最终渴求，是我之错。如愿，黑獭再如何，也长了一颗人心。”
漆黑的双眸中尽是难掩的悲伤，宇文泰的双手捂住脸庞，疲惫之意也是难掩，“如今，午夜梦回之际，黑獭总能梦见父兄昔年音容笑貌，武川旧事，更是历历在目，如愿，你我兄弟情谊不会更改，可若想要回到从前，还望你再给黑獭些时日。”
烛光之下，宇文泰的脸上全是落寞，再无往日里宇文将军的冷漠疏离。黑獭，到底还是把他独孤如愿当兄弟。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如今这般，推心置腹。独孤如愿的眼眸低垂，心头已是有痛楚。黑獭，终究是我独孤如愿，对不住你宇文氏，“他日若宇文一族取独孤如愿性命，独孤一族，定不会心存怨恨。”
独孤如愿缓缓抬头，对上宇文泰的眼，眼中全是真诚。宇文泰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如愿，你当知，不会有那一日。”
缓缓从榻上起身，宇文泰的脸已恢复了往日应有做派，“有宇文泰在一日，武川一脉，不会自相残杀，”“······”·············“····那宇文泰，走了？”
定州，左人城，郊外，军营驻扎处，一处营帐内瞧着下首并不言语显然是欲言又止的尉景，高欢擦拭宝剑的手终于顿住，“姐夫以为，高欢在玩火？”
利剑已然回鞘，一阵寒光掠过愈发给烛光微弱处增添几分杀气，配上高欢这张似笑非笑的脸，委实是不能说服自己。尉景叹口气，压下心头不该有的疑虑，小心翼翼瞄了眼四周确定无甚动静，方才开口，“贺六浑，你我如今，该小心为上。那些不该掺和的人和事，还是尽量避免为妙。”
目光与高欢对上，尉景咬牙，终究还是没忍住早已压在心底多时的话，“那葛荣确是对独孤如愿和武川诸人早有疑心，可他对我等，也非是全然信任。定州之主，如今毕竟是葛荣，我等再如何，若是让葛荣察觉不妙，就算平城处再有利，葛荣，也会毫不犹豫舍弃我等！”
“姐夫可知，先前那范阳卢勇受葛荣分封为燕王，一直不肯受封，武泰元年与秀容一战居然主动找上齐王府，以范阳卢氏之名从天下各处筹措军饷，此为何故？”
高欢答非所问，瞧着尉景陡然眉头紧锁、一脸迷惑不自知的模样，高欢的笑容更大，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尉景其人，虽是忠心，但看事情的眼界，却远远不够。他高欢，若真是与那武川诸人无甚区别，先前那杜洛周，还有如今的葛荣，何故会都将他高欢奉为上宾。说到底这些所谓的叛军首领，为的，还不是能取元氏天下而代之。人心一旦贪婪，被利益所蒙蔽，到头来，都是自取灭亡！“除却那范阳卢氏，姐夫又可知，那山东豪右高乾、高昂兄弟为何如今能请动葛荣亲自前往祝寿，难道是因为，他二人之母，无上尊贵？”
当然不是！尉景再如何，也不会蠢到以为那些向来眼高于顶、自诩高贵于王族的士人会将葛荣区区一介草莽出身的叛臣放在眼中。这世间，能让他们肯弯腰的，说到底，不过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利益。利益，是么？尉景的眼中多了几分恍然，对上高欢含笑的眼，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缓和，“尔朱荣河阴大开杀戒，已彻底伤透士族豪强之心。唇亡齿寒，尔朱荣对士族如此不留情面，身为魏帝的元子攸却丝毫都没有提出反对，想来那些汉人大族如今心里对元氏，也已有几分动摇。天下之主是谁，于那些士族并不甚重要。他们看重的，从来都是自家利益。昔年那高氏兄弟与元子攸曾过从甚密，今次却甘愿为葛荣所驱使，究其根源，还在尔朱荣的身上，”尉景的脸色愈加深沉，仿佛也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立刻全是惋惜。元子攸其人，他也是有过数面之缘，比起其它的元氏子弟，元子攸，委实算的上上品。只是，如此聪慧的长乐王，如今虽是受制于人没错，但放任那尔朱荣大杀四方，大抵，也不该会是这般局面。尉景的眉头皱起，眼中的疑惑也更甚，“贺六浑，那尔朱荣为泄一己私欲，置整个大魏于不顾，未免太过轻率。太原王府，也不该是犯下此等错误之辈。”
他的姐夫，倒也不至于太蠢。高欢的笑容渐大，“不错，是不该如此。可木已成舟，再说其他已无甚必要。可姐夫若是以为，事已至此，一切都无转机，那也是错。”
转机？尉景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呆愣，显然是被难住。高欢倒是不欲再兜圈子，立刻就单刀直入，“姐夫莫要忘了，这天下之主，无论如何，总是那元子攸，非是尔朱荣。君臣有别，无论何时，臣，都为君主之剑，既是为剑，君王往哪指，就该往哪！还有，利剑当用，可若利剑变为废剑，以新剑取代，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