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慈用六枚银针给杨炼验了尸。小旗赵平向贺六禀报。他们在下晌来到了宛平县,打算在悦来客栈打个尖儿再赶路。为了防止有人给杨炼投毒,他还专门派了一个力士在厨房监视厨子做菜。饭菜上齐后,赵平和其他五个力士坐到杨炼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直盯着。根本不可能有人找机会投毒。赵慈收起银针,又在杨炼身上一番摸索,找出了一个小瓷瓶。赵慈对贺六说:“六哥,杨炼应该是自杀!”
贺六惊讶道:“自杀?何以见得?”
赵慈将那个小瓷瓶摆在桌上,说道:“这杨炼是中了鸠酒毒而死。”
老胡打岔道:“鸠酒?就是戏文里常提到的鸠酒?”
赵慈点点头:“鸠酒本身气味难闻的很。不过它毒性极大,有一滴入肠,便能让人肝肠寸断而死。可杨炼喝的这碗粥里,看上去倒了整整一小瓶鸠酒!那气味就像是一碗屎!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喝这碗粥。除非——下毒的是杨炼自己,他已经决定了去死!他不是被毒杀,而是服毒自尽。”
贺六心中暗道:杨炼太聪明了!假如杨炼死在流徙的半途,无论是百姓、官员还是皇上,都会认为是严嵩父子下的毒手!换句话说,杨炼其实是在“陷害”严嵩父子!老胡在一旁道:“杨炼死了,朝廷里恐怕要出大事儿!”
一天后,永寿宫。吕芳走进大殿:“启禀皇上,杨炼死了。”
嘉靖帝正在打坐,听到这个消息,他猛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杨炼死了?怎么死的?”
吕芳道:“锦衣卫的贺六禀报说他是被人下毒暗害的。”
“嘭~咚~”嘉靖帝将手边的铜磬一把摔出青纱帷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嘉靖帝走到吕芳面前,用无比愤怒的声音喝到:“难道那些人就容不下一个忠臣么?!”
嘉靖帝的愤怒,其实不是因为忠臣被毒杀。上千封奏折众口一词的逼迫嘉靖帝杀掉杨炼。嘉靖帝夺了他的官职,廷杖流放,既是对严党官员们的一种妥协,也是对杨炼的一种保护。朕给你们面子。罢了杨炼的官,打了他的屁股,流放他去甘肃。你们满意了吧?别再找朕闹了。可杨炼被人毒杀,说明严党没有接受堂堂一国之君的妥协!这是在明目张胆的挑战皇帝的权威!吕芳不敢乱说话,他跪倒在嘉靖帝的面前,忙不迭的磕头。嘉靖帝冷笑一声:“好,好的很!朕是大明的天子,想要保一个人的命,竟然还要看那些人的脸色!最后还没保住!很好!”
对于是否除掉严嵩父子,嘉靖帝其实一直举棋不定。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皇帝,也是一个极度自私的皇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百姓在嘉靖帝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只要没人打扰朕修仙,只要没人挑战朕这个皇帝无上的权力。你们在朝廷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可是杨炼的死让嘉靖帝猛然发现,严嵩的权势,已经大到足矣让他的龙椅不稳!杨炼之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嘉靖帝终于下定了决心——是时候除掉严嵩父子了!严府。严嵩正在品着一杯香茗。严世藩兴高采烈的走进来:“爹,大喜事!杨炼死了!被人毒死了!这王八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若让我知道是谁下的手,我定要好好谢谢他。”
严嵩闻言后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震惊,他手中的茶盅“啪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的粉粉碎。“爹,你怎么了?”
严世藩一头雾水的问。严嵩道:“世藩,祸事来了!现在杨炼的尸首在哪里?”
严世藩道:“锦衣卫已经将他的尸首运回了他在京城的宅子里。”
严嵩道:“你立刻带刑部提牢司全部的密探去杨炼家!千万不要让朝中官员以祭拜他为名寻机闹事!”
严世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死了的人而已,父亲为何要害怕?严嵩怒道:“还不快去!”
杨宅。杨炼的尸体已经盛放在了那口十二两银子买的柳木薄板棺里。杨炼的家小已经去了山东青州,无人给他发丧。贺六跟老胡商量:“杨大人的父亲杨守诚是咱们锦衣卫里的老前辈。按照锦衣卫的辈分,我是他的同辈弟兄。我看他的丧事,就由我来办吧。”
老胡点点头。二人让人去买了些纸人纸马,白布带子,香烛纸钱,布置好了灵堂。灵堂设好,整整一上晌却无人来拜。贺六苦笑一声:“杨炼为官二十载,同科,同僚,共事过的上司下属没有五百也有三百!现在却无人来祭奠他,一个忠臣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可悲,可叹!”
老胡道:“都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是严嵩父子毒杀的杨炼。谁来祭拜杨炼,岂不就是跟阁老、小阁老公然为敌?谁会做这个出头鸟?也只有咱们这两个跟严嵩、严世藩撕破脸的锦衣太保才敢发送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大忠臣。”
终于,门外响起了一声通传:“山东兵备道王世贞,前来祭奠亡灵!”
王世贞走到灵堂门前,从一名力士手里拿了一根白布带,拴在了自己的腰上,这叫“挂孝”。只有死者的至亲之人才会这么做。王世贞进到灵堂,恭恭敬敬的给杨炼上了三柱香。贺六道:“王军台,难为你冒着得罪阁老小阁老的风险来祭拜杨大人。”
王世贞苦笑一声:“天地之大,已然容不下一个忠臣!得罪严嵩、严世藩?呵,是严嵩、严世藩得罪了普天下所有心怀良知的人!”
这时,门外又响起一声通传:“都察院左都御史杨茗,前来祭奠亡灵!”
杨炼的顶头上司杨茗是个老学究。自诩朝中清流领袖。这些年,他既不投靠严党,也不投靠阉党,且跟裕王党刻意保持着距离。因为他恪守着一条古训:君子不党。他虽然不与奸佞同流合污,却也没有公开与严嵩父子为敌的勇气。杨炼的死讯传到杨茗的耳中,他突然猛醒!他对自己的夫人感叹道:“杨佥院参严嵩的折子里说的太对了!自古忠奸不两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躲着严党,不与他们为敌。现在想想,我真是一个胆小如鼠之辈!我不如杨佥院啊!”
老学究杨茗不再沉默!他知道,现在谁去杨炼的灵堂祭拜,谁就是严嵩的敌人——他现在要做严嵩的敌人!跟左都御史杨茗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灵堂外的通传一声又一声的响起:“大理寺少卿王远玫,前来祭拜亡灵!”
“户部云南清吏司员外郎蒋凯,前来祭拜亡灵!”
“兵部职方司主事唐顺之,前来祭拜亡灵!”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汤木宇,前来祭拜亡灵!”
…。朝中那些有良知的官员们,一直畏惧严嵩父子的权威,保持着沉默。杨炼的死,让他们不再沉默。因为他们知道,再沉默下去,他们终究逃不过跟杨炼一样的结局!高尚的愤怒在沉默之中终于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