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波到京城,有一个半月的路程。沈惟敬怕将贺世忠和月儿的尸体运上京,恐怕会腐烂发臭。故而自作主张,将他们葬在了宁波。不过,他给贺六带了贺世忠夫妻平日穿的两件衣服,留作在京城建衣冠冢,寄托哀思所用。永寿宫大殿。陈炬跪倒在万历帝面前:“启禀皇上。贺世忠在宁波殉国了。”
万历帝闻言,手中的奏折掉到了龙案上,他站起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谁殉国了?”
陈炬用颤抖的声音答道:“皇上,贺六爷的儿子,锦衣卫北镇抚使贺世忠殉国了!”
万历帝闻言,一屁股瘫坐到了龙椅上。贺世忠、袁可立是他幼年时的两个伴读郎。帝王没有几个朋友。如果说万历帝有朋友的话,贺世忠算一个,袁可立算一个。张居正掌权时,万历帝对张、冯、贺三人心有不满。为了发泄不满,他也曾无端处罚过贺六的儿子贺世忠。可那毕竟是万历帝年少时做下的糊涂事。现在他回想起来,依旧懊恼不已。现在,贺世忠走了,万历帝心如刀绞!这几年,他有时候甚至会想:罢了,等到贺六老死,让贺世忠接过父亲的衣钵,掌管锦衣卫的大权吧。让王之祯、骆思恭做贺世忠的副手。毕竟,朕与贺世忠自小朝夕相处。朕跟他的关系,就像嘉靖爷和陆炳。他是值得朕信赖的。可现在,陈炬竟然对他说,贺世忠死了!万历帝咬牙切齿的问:“是谁!谁杀了朕的北镇抚使?”
陈炬答道:“贺世忠与其夫人,是在宁波城中被人暗杀的。他的弟弟贺泽贞死里逃生,算是目击者。据贺泽贞说,下毒手的,是东瀛的关白府忍者。这些年,贺世忠率倭情百户所,在宁波与关白府忍者斗法,杀了不少潜入大明的关白府忍者。他们自然对贺世忠怀恨在心…”万历帝一拍龙案“该死的倭奴!当年朕真该让戚继光领二十万大军,荡平东瀛小邦。”
灭国之战不是过家家,这只不过是万历帝的一时气话而已。万历帝问“贺世忠的尸骨呢?”
陈炬答道:“启禀皇上,已经在宁波下葬了。不过,锦衣卫副千户沈惟敬带回了贺世忠夫妻的两件衣服。贺六爷准备在京城给他们修一座合葬的衣冠冢。”
万历帝悲伤的说:“拟旨。追封贺世忠锦衣卫指挥右同知衔,赐镇国将军散阶。其妻追封二品诰命夫人。另,贺世忠无后。从贺家的亲眷中,过继一人,做贺世忠的长子。待成年后,世袭锦衣卫千户职位。”
陈炬叩首道:“启禀皇上,贺六爷求见皇上。好像是为了贺世忠子嗣的事情。”
万历帝道:“快宣!”
不多时,贺六进得永寿宫大殿。“老臣叩见皇上。”
万历帝连忙道:“贺爱卿,快快请起!你已经七十岁了,在锦衣卫效力也满五十年了,伺候了两代先皇和朕,劳苦功高。今后,朕赐你殿前免跪。”
纵观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殿前免跪都是君父赐予臣子最高的礼遇。贺六道:“殿前免跪的殊荣,只有徐阶、张居正、杨博、王崇古、潘季驯那样有大功勋于朝廷的上柱国才有资格领受。老臣德薄才疏,实在不敢领受。”
万历帝拿过龙椅下的明黄椅垫,径直走到贺六面前,他竟然违礼,将椅垫放在大殿的青石板上,盘腿坐下:“唉,贺爱卿。世间最悲哀的事,无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朕能够体会你现在的心情。”
贺六叩首道:“皇上,老臣有一事相求。请您看在老臣为锦衣卫效力五十年的份儿上,恩准老臣的请求。”
万历帝道:“贺爱卿请说。”
贺六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万历帝:“皇上,有个秘密,老臣已经埋在心里十多年了。贺泽贞,其实并不是老臣的儿子。”
万历帝惊讶道:“什么?那他是谁的儿子?”
贺六叹息道:“他是贺世忠与何芳晴所生!老臣当初为了顾及贺家的体面,对外宣称贺泽贞是老臣的儿子。老臣希望,皇上能够下旨恢复贺泽贞的身份。让他光明正大的为世忠送终。”
万历帝一声叹息:“朕记得,何芳晴是李太后当年放到你身边的眼线。唉。这可能又是一个悲剧。罢了,朕不问其中详情了。朕会下旨,恢复贺泽贞的真实身份,让他为贺世忠送终吧。京城之中,谁若敢多嘴多舌,朕命人拔了他的舌头!”
贺六叩首道:“老臣谢皇上。”
万历帝又道:“世忠的衣冠冢,贺爱卿准备选在哪里?不如让他陪侍朕的万年吉壤?”
贺六老泪纵横:“皇上的恩典,老臣心领了。老臣还是想让他藏在他的母亲白笑嫣身边。上了西天,他们娘俩也能团聚。”
万历帝竟然违礼,拍着贺六的肩膀说:“嗯,好。朕会从内承运库中,拨出银子,修缮他在宁波的肉身冢和在京城的衣冠冢。贺爱卿,你要节哀。他是为国捐躯,死的壮烈!”
贺六擦干了眼泪,正色道:“皇上,东瀛人刺杀朝廷的北镇抚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上一定要早做防备。”
万历帝点头:“嗯,朕一会儿就下旨,差人送到辽东。命辽东总兵李成梁,密切注意朝鱼羊方面的动向。一旦发现倭奴入侵朝鱼羊,我大明会立即发兵入朝!”
贺六叩首道:“皇上圣明。另,戚家军老将吴惟忠,在台州以当年戚继光的练兵之法,训练了三千浙兵,专门对付倭奴。兵部那边,对这支台州军并不重视,拨给的军饷不足…”万历帝道:“朕这就下旨,命兵部拨给吴惟忠充足的军饷!唉,这支台州军,其实算是嘉靖年间的老戚家军,留下来的火种。”
贺六道:“皇上圣明,老臣先行告退,回家去办世忠的丧事。”
万历帝道:“去吧。”
贺六刚要迈出永寿宫大殿门槛的那一刻,万历帝忽然叫住了他:“贺爱卿。”
贺六转身:“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万历帝望着贺六衰老、佝偻的身躯,动情的说:“贺爱卿,节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