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王爷脊椎的软骨和滑膜关节都被破坏,像被生生黏在一起,呈现出竹节般的坚硬,周围的组织也发生钙化。这病几乎是无法治愈的,只能通过药物缓解疼痛、手术治疗来改善。但甄珠认为,在这古代,应该是没有这方面的药物的。也就是说,这位王爷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忍受着剧痛的煎熬。到如今已经成为习惯,所以现在的他才会那么平静。这得是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下来啊。甄珠对他肃然起敬,盈盈下拜,“臣妇甄氏见过三王爷。”
三王爷艰难的伸出手缓缓摆了摆,声音带着笑,“十二弟和白衍都已向我无数次说起过你,对于你的事迹,我是如雷贯耳呀。也知你有孕在身,那些虚礼,就免了罢。”
甄珠汗颜。他用了“无数次”这个词。想来白衍和皇帝对她医术的认可,为了说服他医治才反复提她的。可她的医术,并没有他俩描述的那般神奇。若是这位王爷得知自己的病无法治愈,一定会很失望吧?她道,“三王爷,咱们坐下聊。”
说完又有懊悔。这王爷身体都对折了,他要怎么坐?往哪儿坐?她这么说,不是刺激他吗?好在三王爷没有在意。他被两个下人搀扶着,蹒跚的往前慢慢蹭着走。他缓缓说道,“我这病来得也怪,起先只是关节酸痛直不起腰。慢慢的,就疼得直不起腰。我躺在木板床上,上半身探出去,让他们帮我掰正。可是后面越来越疼,有好几次,胸骨、肋骨、腰骨都掰断了,腰也掰不回来。我就寻思着,我这辈子就那样了,也不折腾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他的声音充满着沧桑。“但恼火的是,很快,我就丧失自理能力,吃饭要人喂,大解小解要人伺候,甚至连平躺、侧卧最基本的睡觉姿势都无法完成。我躺不下,坐不了,困极了只能坐在椅上眯一会,好辛苦啊。”
他一声长叹,咳嗽了两声。但许是许久没有跟人倾诉过,他有点健谈,不等人插话,又继续道,“我才发病的头些年,人人都骂我是妖孽转世,是邪祟降生,逼着我父皇要将我烧死、弄死。我父皇不得已,就给我挖了这么个地宫,对外宣称我病逝,实质上让我搬进了这里。我虽然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但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这两年,我的腰越来越弯,嘴都贴到脚上了。”
说着他又自嘲一笑,“姑娘,也亏得你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夫,要不然你见到我这副怪模样,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儿。我这里的宫人,都是早些年和我一起进来的多,但也有个别中途病死的、自杀而亡的。人手不足,父皇和十二弟只能从外边选人进来。来的能活下来的,十中无一。明明事先就跟他们说了我的状况,也承诺过,只要他们做够五年以上就可以离开,他们还是很害怕,活生生把自己吓死或自尽了。我有时候在想,因我一人而死这么多人,或许正应了百姓们骂的那句话:我是灾星,我的存在,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他说着又是一声长叹,“真的,我这样的废人,不该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害人害己啊。”
他说到这里,皇帝再也忍不住,往前一步。“三哥,你莫要说这些,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你活着,并未伤害过任何人,也没妨碍过谁,你就无过错。至于请那些下人,进来之前,就已经跟他们说过,也给到足够的条件,能让他们亲人下半生衣食无忧。待进了来,他们却不能接受,还能怪得了谁?要说得更冷血一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了你而死,那是这些人的使命,也是他们的荣耀啊。”
三王爷听了苦笑一声,“十二弟,账,不是这么算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哑声道,“你已经够苦了,何苦还要道德绑架自己?”
“十二弟,人皆草木,面对他人的生死,又怎会无动于衷?”
三王爷徐徐说着,语气透出一丝茫然,“有时候我也在想,他们承受不住就自尽,一了百了,干脆利落;而我活得这么苦,却还苦苦支撑,拖泥带水的,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停顿了下,又说,“或许是我二十年再也没能抬起过头做人,心有不甘吧。”
他这话落下,甄珠眼泪也下来了。白衍和皇帝,也是红了眼。二十年不曾抬头,这得多苦啊。又得熬过多少绝望的日子,才能走到今日啊。三王爷朝着甄珠所在的位置说,“弟妹,我知我命将不久矣。只是,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能挺直了身体,不,只是能让我抬个头就好,我看一看父辈打下的江山和子民,再堂堂正正的去,到了地底下,也不会再给父亲丢人,行吗?”
他喊她“弟妹”,是没将她当做外人。甄珠吸了吸鼻子,“每一个珍视生命、努力活着的患者,都值得我不断尝试着医治。三王爷有如此恒心毅力,我自当全力以赴。只是,您这病症时间太长,我能做的,也只是改善。让您站直身体不敢说,但若是要抬头,那绝对做得到的。”
三王爷身体一震,激动得声音都带上了颤,“那我就先多谢弟妹了。”
“三王爷客气。”
……从那昏暗中透着阴沉的地宫出来,走在那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御花园里,甄珠有一种从地狱回到天堂的感觉。这也让她越发敬佩那三王爷。之前活在花团锦簇的天堂,转眼间却被打入了地狱,还每时每刻都承受剧痛的折磨,换作是谁,只怕都难以接受。可偏偏他承受住了,且活得很好。那心性之坚,只怕连佛祖都要自叹不如。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一心向阳,即便身处地狱,心也像在人间。而有些心里狭隘、阴暗之人,即便在人世间活得好好的,他也仿佛活在地狱里。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能不能活通透,就看自己怎么想了。正想得出神,走在前面的皇帝回过头问,“弟妹,我三哥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甄珠道,“我没有骗他,我能让他抬起头,却不能保证让他站立。而且,他的病到后期,还有可能牵引出更为凶猛的肌肉萎缩和脊柱关节畸形。他将承受更大的痛苦。”
皇帝面容抽搐了下,满眼沉痛的抬头望天,又看着脚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头看甄珠,“那我是不是该……让他彻底摆脱这种痛苦?”
甄珠瞳孔颤抖。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