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的第十秒钟,虞倦移开了眼,视线落在了墙纸脱落的墙壁上。
周辉月抬起眼,无所顾忌地观察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虞倦微微垂着眼,他似乎有些失神,嘴唇很轻地抿着。 他低声说:“我会痊愈的。”周辉月向虞倦承诺。 不可避免的,虞倦的脸热了起来。其实他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有重量,好像很郑重地托付某种感情。 于是,他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周辉月看着他,似是而非地问:“然后呢?”
虞倦愣了一下,抬起头:“什么然后?”
周辉月的目光沉静,与过往那种波澜不惊的阴郁不同,虽然眼眸依旧是漆黑的,但像是有月光落在上面。和他的名字很相称。 他说:“等我好了,然后呢?”
他问得很认真,像是真的在寻求一个结果——虞倦告知他的结果。 虞倦有点逃避的意思。无论是不是本意,他今天说的真心话够多的了。 对这个人,也对自己。 所以他偏过头,对周辉月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然后,到时候再谈剩下的九十九条。”
虞倦站起身,没等周辉月说出的下一句话,含糊地说:“我叫医生进来。”
门“砰”的一声,虞倦的背影消失了。 * 虞倦走下楼,和杨小齐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同上了楼梯,沿着走廊,走到最左边的房间。 几分钟的路,杨小齐一路喃喃自语喋喋不休:“听说他病的很严重,万一我把你未婚夫……” 虞倦面无表情地想,杨小齐果然已经忘了三十分钟以前答应过的事,打断他的话:“钱会付你的。”
杨小齐难以置信:“这是职业道德!职业道德问题!”
虞倦推开门,周辉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准确来说,是只看着虞倦。 虞倦介绍道:“这是杨医生。”
杨小齐干巴巴地对周辉月打了声招呼:“你好。”
他的力气很大,将提了一路松开的巨大箱子放平,打开,里面固定着各种医疗器械,此时需要重新安装,才能投入使用。 在场的其余两人都帮不上忙,只能看着。 杨小齐忙活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东西安装好,才有功夫面对患者。他出诊的时候很严肃,面嫩但看起来很有几把刷子。先是认真打量了周辉月好几眼,望闻问切,先有个大致印象,再询问病情:“你的支具,装上多久了?”
周辉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睑半搭着,似乎是在思考。 虞倦感到疑惑,以周辉月的记忆力来说,这样的小事,根本没必要想这么久。 于是,虞倦顺着周辉月的视线看去,发现目光的落点竟然是自己与这个人影子的交汇处。 这有什么好看的? 虞倦猛的一怔,忽然意识到,周辉月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脆弱的、狼狈的一面。 他一直保持着尊严。 现在想来,周辉月从未对虞倦提出过任何一次帮助的请求,他很适应这样的生活,用轮椅代替双腿,就像是从未拥有过健全的身体。 虞倦看了一眼周辉月的腿,那双不能直立,不自然垂着的双腿的双腿。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思考的时间很短,立刻作出决定,有点刻意地说:“有点闷,我出去等你们。”
杨小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虞倦转身离开。 那脚步声没有走远,停留在走廊中。 杨小齐:“???”
这是怎么了,突然发生了什么,患者家属怎么跑了,看病的时候也需要家属的补充说明! 周辉月看了杨小齐一眼,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 杨小齐“哦”了一声,随手记下周辉月的话,也顾不上病人家属了,继续往下问,一项一项,能用这些简单仪器做的辅助检查都做了。 周辉月有问必答,没有表现出对医生的任何抵抗和反感。 最后,杨小齐采了血样,准备带回去检查,才松了口气。 工作看诊期间,杨小齐的精神异常专注,几乎没想什么别的,无论是病人的身份,此行的缘由,还是错综复杂的豪门关系,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看诊结束了,杨小齐一边写病历单,一边检查周辉月服用的药剂,非专业区的思维又开始活跃了。 与杨小齐事先设想的不同,病人竟非常配合,完全不像处境艰难,被家人囚禁起来。并且回答过程中没有主观臆断,或是对身体的惶恐不安,从头到尾,描述都很精准,或是回答是与否。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能将初始病历完整复述下来,那个用词遣句,一听就是科室里写惯了病历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照理来说,他们当医生的最喜欢这类病人。但回过神,杨小齐又琢磨出几分不对。 眼前这个人也太平静了。 杨小齐停下手中的动作,咳嗽了两声:“你的身体还未恢复完全,但看起来只要按时服药,我会想办法帮你换新的药,好好休息,养上一段时间,问题应该不大。”
周辉月并不十分在意。 杨小齐犹豫了片刻,继续说:“我不是骨科的。没有CT,从表面上也看不出来现在的愈合状况如何。但根据病历来看,可能……” 他的目光落在周辉月重新束缚起来的双腿上,顿了一下:“可能要按照复健的情况而定,也不是一定会留下后遗症。”
周辉月听了他的话,可有可无似的点了下头。 杨小齐没料到病人会是这个反应。 方才诊断的过程中,病人对疼痛的感知没有出现问题,但表情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只是对疼痛的耐受力很高,大概是擅长忍耐。 但是,身体留下永久性的残缺是不一样的。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如同天崩地裂一般。 一时间,杨小齐想了很多,产生了非常可怕的想法。 眼前这个病人,不会是认为没有彻底痊愈的希望,心如死灰了吧。 这样怎么行? 出于职业道德,也出于虞倦花的那一大笔钱,杨小齐觉得自己有对病人进行心理辅导的必要。 杨小齐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鼓励病人,突然福至心灵。 他从椅子上起身,蹲下来,鬼鬼祟祟地开口,像是生怕门外的人听到:“周先生,你可不要放弃希望,这样就太辜负老板了!”
周辉月:“……老板是?”
杨小齐抢答:“是虞倦!他为了请我过来给你看病,花费了一大笔钱,比我一个季度的工资还高。”
周辉月似乎提起兴趣,看了杨小齐一眼。 杨小齐备受鼓舞,觉得自己想的果然没错。 杨小齐说:“他还事先考察了我是不是真的医生,私信问了我论坛账户上好几个互关的学长学姐,搞得他们差点以为我法外狂徒了,我解释了好半天……” 周辉月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不过在老板的未婚夫面前抱怨老板的做法,情商实在太低,杨小齐悬崖勒马,又想起了虞倦之前做过的事:“对了,老板在论坛用的账号还有过一笔交易。找的医生也是我们医院的,我去问了,他是检查你吃的药有没有问题的。”
周辉月说:“哦?他很在意吗?”
杨小齐拼命点头:“你都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果然,眼前这位病人对世间唯一的兴趣就是他的未婚夫! 杨小齐脑补了很多,比如狗血的豪门纷争,狠心的父母,还有不容于世、情比金坚的隐秘爱情,虽然眼前这个人失去了双腿,但是未婚夫依旧对他不离不弃。 组织了好半天语言后,杨小齐说:“虞倦对你真的很好,那么关心。虽然周先生你的家庭情况不太好,亲情方面有所欠缺,但你有这么好的未婚夫……” 说到这里,杨小齐的话越发认真起来:“你既然是他的未婚夫,总不能放弃治疗,让他的日子过得太差吧。”
周辉月笑了笑,这是杨小齐第一次看眼前这位病人露出不同的神情。 他抬起头,视线仿佛能穿透这扇厚重的门,毫无阻隔地看到走廊中的虞倦。 虞倦是全世界唯一希望周辉月真正痊愈的人。 然后,他垂下眼,低声说:“谢谢。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