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蓦然静了下来。 天空下一直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浓浓大雾的呼啸海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谢场的名伶,只远远在天际留下了一个模糊背影。海浪一波平似一波,雪白浪花湮没在漫漫铺开的平静的一片深蓝里,水里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丝黄影儿了。 木辛甚至觉得骨头都松快了些:比赛在这个节骨眼上结束,真是太合适了!要不然,他真的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一边与宙斯对抗、一边找安全的落脚地。 他不是唯一一个松了口气的,黑格尔甚至连眼睛底都亮起了笑;然而只有一个人面色猛地阴沉了下去,仿佛听力突然不好了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结束了?白色阵营输了?”
“就在刚才,”一个穿着蕾丝花边裙的宙斯说,“白色阵营中的礁岩全部被消除了。”
“全部……?”
人偶师看起来像一个正在努力理解别人对话的外国人。 “所有的,一块不剩啦。”
喂奶的宙斯一摊手,咯咯笑道。 “不可能!”
人偶师的嗓音猛然一重,惊得身后几人一激灵,“从我命令白营成员离开起,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
木辛登时也反应过来了——每人每一分钟只能消除一块礁岩,就算季山青一刻也没闲着,到现在最多也消除不了六十块,而白色阵营的岩石却远远不止这个数。她都干了什么?再说,她是如何突破莉丝和老女人的包围、绕过了人偶师,进入白色阵营的? 他们几个人一直被困在大雾里,至今不得寸进;而那个微笑时如同清风展颜似的姑娘,却轻轻松松地以一人之力结束了比赛……他甚至都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一群宙斯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一个穿着吊带裤的家伙笑道:“结束了比赛的人就要过来了,你不妨自己去问问他。”
木辛一激灵,忍不住迅速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大雾一时间还没有散去,入眼的仍然是一片白雾茫茫。 人偶师面色阴沉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灵魂女王,大肉虫立刻直起身子凑近他的耳边,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一会儿什么,时不时还看一看木辛。 它的动作跟隐蔽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木辛刚一转回头,顿时僵住了脸色。他不知道那一人一虫为什么会说起自己,但是他很不喜欢眼下这个状况——想了想,他有意扬声朝宙斯们问道:“接下来会怎样?”
“这个袭神的家伙必须接受惩罚,”套在一身运动服里的宙斯回答道,“然后我们会把老实听话的胜利者带往下一个地方。”
“真可惜,”系着绷带、穿着工字背心的林三酒宙斯突然开了口,转着自己十几厘米长、像自来水管一样的脖子,充满遗憾地叹息道:“这场比赛居然只出现了我一个宙斯,真是怪无聊的。你们不知道吧?每出现一个新宙斯,就要宣布一些新规则……唉,要是多出现几个宙斯,比赛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结束了呀。”
“姐……?”
一个隐隐发颤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叫了一声。 木辛感觉自己像是从楼梯上一脚踏空了;他一转头,果然在远处朦朦胧胧的雾气中,隐约辨别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明明才过去了短短一个多小时,但感觉上却很漫长;甚至叫他觉得奇怪,怎么季山青看起来竟没有多大变化——她的长发飘散在肩下,好像比风还柔软。她背在背上的展示板不知哪儿去了,只有宽大的衣角像蝴蝶翅膀一样在雾里轻轻拍打。 “来了,”木辛捕捉到了空气里飘来的这两个字,声音尖尖的却在努力压低,正是灵魂女王。他忍不住扫了一眼大肉虫,发现它刚刚才离开了人偶师的耳朵。 他微微皱了皱眉。 季山青几步走近了,将目光从林三酒宙斯那儿抽回来,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向木辛点了点头。她转过头,对人偶师勉强一笑:“你果然也在这里。”
“进白营的人是你?”
人偶师连眼睛都没有朝她转一下——从他身上突然散发出了一种浓得犹如实质般的厌恶,仿佛看一眼季山青,比对着宙斯瞧一辈子还叫人难受。 “是……” “好,”人偶师不等她说完,从嗓子里低低一笑,将季山青后一句话堵了回去。他半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另半边却浮起了一个阴鸷笑容,声音轻柔:“我等着你好好解释解释,是怎么坏了我的计划的。你最好加倍盼望你姐姐活着回来,不然还有谁来保你?”
季山青一震,死死盯住了远处海面上的那一个宙斯,也不知是在问谁:“我姐姐……能救回来?”
灵魂女王抬头看了一眼人偶师,见他没有理会季山青,于是也不说话了;黑格尔沉着一张脸,嘴巴抿得紧紧的,也许觉得眼前这些人不值得他消耗嗓子;唯有木辛不忍心,叹了一口气:“林三酒身上有一件特殊物品,保住了她的命。”
那群宙斯涵养倒是好,选手不主动攻击他们,他们也不来攻击选手,任他将黑格尔的话一个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然而季山青听完后,面色不但没有一丝缓和,反而又白了几分,颤着嘴唇问道:“你们真觉得我姐姐在掉下水里的时候,被文件夹里的人替换了?”
人偶师腾地拧过头,第一次盯了她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
灵魂女王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门。 “根据他的说法,那个文件夹里的养人虽然不能保留住身外之物,却可以替换身体,从而留住主人一命。”
季山青嗓音干干地问了一句,朝远处林三酒宙斯一抬手指:“但是在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宙斯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肩膀上有一个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圆形伤疤。”
死一样的沉寂,忽然笼了下来。 被黑色皮革紧紧裹住的背影,凝固着一动不动,好像连风也吹不起他的发梢。灵魂女王呆呆地看着远处微笑着的林三酒宙斯,显然还在试图消化掉这句话。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人,竟然是不知怎么突然愤怒起来的黑格尔:“不可能!那个养人绝对会替换主人的!”
木辛瞥了他一眼——他光光的头顶上浮着几根粗壮青筋,一张脸涨得通红,叫人险些找不着他稻草般浅淡的眉毛了。黑格尔毫不关心林三酒死活;但他以前在人贩子花名册上花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和心力,尽管此时东西丢了,却也听不得别人说自己的努力全是无用功:“我告诉你,那东西绝对是真的,我天天都把它揣在身上,当作一条备用的命!是你自己记错了,圆形伤疤只许你姐姐有?”
远处的林三酒宙斯又咯咯笑了一声。 季山青慢慢抬起头,在宙斯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圈。 “你的道具或许确实是真的……不过有一点,你们都忘了。”
“什么?”
灵魂女王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 “我姐姐一向都把道具收在她的能力里,不拿出来就不能发动。”
季山青听起来好像很疲惫,最后一个字甚至低得叫人听不清。“她在掉进水里之前,没有来得及研究身上的物品……所以那时她根本不会把花名册拿出来救命。”
宙斯的笑声更清楚了,他听起来十分高兴似的:“诶呀,你还是这么聪明。”
没有人出声。 “没错,我在成神之前不是什么养人啦。”
林三酒宙斯——没错,确实是林三酒变成的宙斯了——朝眼前的一群人望了望,露出了一个标准笑容。“成神以前,我是一个大家都觉得很善良的人呢。”
木辛猛然只觉自己的脊梁骨被电打了一下,激灵灵地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还没有把所有的碎片组合在一起,但是当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他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人了?”
“当然不是。”
宙斯耸了耸肩膀,“从她以前的表现来看,我恰好是她的反面。”
卡尔·荣格的那一句话像是铜铃一样,再次在脑海深处尖叫起来。 原来如此……木辛低低地吐了一口气。 季山青第一次注意到那块圆形伤疤的时候,他也在旁边。这个细节被埋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一直没有想起来;在听了黑格尔的话以后,或许他的潜意识已经隐隐地察觉到了真相——林三酒变成了宙斯的真相。 那么,他想起卡尔·荣格的那句话,是一种预言么? 木辛决定验证一下。 “以前越善良,变成宙斯以后就越黑暗,是这样吗?”
他轻声问道。 林三酒宙斯举起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 “说我黑暗,有点伤人心呢。不过仔细想一想……”他笑了,一拍手,“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仿佛生怕大家不相信他这一句话似的,宙斯又加了一句:“这一点,我还可以证明给你们看哟!”
木辛汗毛一立,下意识地朝季山青看了一眼,没想到二人的目光正对上了——二人仿佛都本能地感觉到,事情要不妙了。 “比如说,林三酒辛辛苦苦想要隐瞒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全部告诉你哟,小师师。”
宙斯歪过头,朝人偶师笑道:“你不用再和女王讨论他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名字不是李山青,确实是季山青。林三酒总是说漏嘴,不过我想她应该没告诉你,他就是林三酒在星空游乐园里赢得的终点礼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