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与“副本”这两个词,还没有在林三酒脑海中形成联系的时候,她的视野就被一片蓦然掀起的高高绿浪吞没了。 黑水草、各式物品、尸体摇晃的四肢……与仿佛无穷无尽的湖水一起,化作了天地间一朵晃晃颤颤,肢节涌动的巨大绿海葵,张口就朝日落旅馆吞了下来。 不知多少湖水,雪崩一般轰然倾落着砸上了日落旅馆。 那一瞬间,林三酒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是巨响冲震了她的听觉,反倒像是这处空间中能够传递声音的介质——空气——忽然随着某一个纬度一起,坍塌弯折下去了,一切声音都顺着弯折滑陷下去,跌入洼谷、消散于空间之下的黑暗里。 不止是听觉。在过了她也说不上多久的一段时间之后,林三酒才霎时重新看清楚了世界,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她不知怎么,竟正仰面跌在地上;而游湖公园的巨大绿湖,正急速从日落旅馆的停车场上空滑落倾泻下去,层层水帘不及触地,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游湖公园发出的一声闷哼,将她的视线拽了过去,在绿湖迅速消失的同一时间,恰好看见他在停车场外的地面上一个翻滚,重新爬了起来——只不过他跳起来以后,却好像仍有一只脚不太听使唤似的,脚尖向外歪着。 “我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他一眼也没看林三酒,只盯着停车场前方不远的地面。 他乡遇故知仍然躺在沙土里,只是它刚才位置正好处于冲击之下,此时被冲出一段距离,歪歪地倒在广告牌下方。 “快滚!真是好事多磨,明明是分量那么轻的副本……” 游湖公园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声,使劲踢甩着那只看上去不太听使唤的脚,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绳索给他的脚缠住了似的,一时动不了位置。 林三酒愣愣地将每一幕都收进了眼里,但直到这一刻,游湖公园刚才的话才像是飘飘摇摇降落的雪花,终于落进了她的意识——她两步扑到了停车场边,仿佛有一窟黑洞从体内张开了。 “你说变成副本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声音,竟似乎把游湖公园都惊了一跳;他立时转过头,打量着林三酒,一时没出声。 “你说话!”
林三酒能听见,她喝问声中所透出的、恐惧的隐隐裂纹。“人偶师现在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似乎有一个想法,正在游湖公园的脑海里渐渐成形、打转,他一边皱眉琢磨着,一边看着林三酒,终于开口答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倒不算是一个完全的副本。”
林三酒胸腔里的气流颤颤发抖,一时形不成完整句子。 “他们此前谁也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变成副本这个过程,也是需要时间的。”
游湖公园忽然之间变得十分耐心,慢慢说道:“中途被打断的话,人偶师仍有恢复的希望。”
这一次,他不等林三酒问,主动一指身后,十分详尽地说道:“就在那一个方向上,一直走,看见一处巨人石阵的时候拐进去,你就会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山谷。人偶师就在那山谷里。可是你得快点动身了,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副本化过程都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再耽误下去,就算被打断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你……”林三酒到底还没有急得完全失了理智,盯着游湖公园,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 “你看,我们正好有一个同样的目标,就是打碎这一个日落旅馆的限制,对不对?”
游湖公园笑了笑,随着他的忽然一踢,那只右脚似乎终于恢复了自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微微一颤,整片天地又恢复了平静。 林三酒的余光里,那一截线头似乎也随着抖了一下。 “实话不妨告诉你,”游湖公园一摊手,说:“我为什么不愿意与这里的副本产生冲突?因为他们与这一处空间是息息相关的。‘角色’与空间,都是来自于同一个源头,所以‘角色’就像是空间的延伸一样……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但是你刚才看见了吧?”
他朝自己的脚上示意了一下。 “当我的冲击落在他乡遇故知身上的时候,它受了震动,就冲乱了这一处空间的纹理……就像是编织的毛线乱了,松了一个口,把我的脚给缠住了。你看,他乡遇故知分量这么轻,都能造成这种效果,何况是杀戮旅馆呢?”
“你要怎么样?”
尽管林三酒正拼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别一头钻进对方圈套里,她还是没忍住,急急地往人偶师所在的方向上扫了一眼——迎接她目光的,自然只有平缓延展的大地。 她的焦急害怕、愤怒忧心大概都是藏不住的,游湖公园看着她,微微一笑。 “杀戮旅馆不在这里,是我的大好机会,但我仍有可能会被编织空间的力量给缠住。如果你也能在同一时间配合我,从内向外攻击,我的风险就大大减小了,我就更有可能成功冲碎他的副本场景了。”
“你是要我帮你抓我自己?”
林三酒反问道。 “你不帮也可以,”游湖公园说,“你要是不着急,你就坐在里头,看着我慢慢来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见人偶师的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个人形。已经没有人形了,那儿是城市的一角……各种建筑高楼都正在慢慢从地面上往空中爬。天空,街道,建筑物,全都是黑沉沉的,浓乌云里浮着雷电……” 林三酒听不下去了。即使她再不愿意相信,却能从某个直觉性的层面上,感受到从人偶师体内生长出的高楼与雷电——听一次,那幅画面已经像瘟疫一般笼在了她的意识上。 “我该怎么配合你?”
她打断了他。 “这才够朋友嘛。”
游湖公园点了点头,指示道:“你是不可能冲破副本的,你必须借由日落旅馆本身,来冲破日落旅馆。”
他根本就不必担心林三酒不配合——游湖公园的每一个字,都被她第一时间捕捉住、迅速施行了。她连此时自己的手脚都感觉不到,只有当双手出现在视野里、推倒了红色售货机的时候,她才会忽然一下意识到,自己的魂仍旧被困在这一具躯壳里,竟还没有完全飞出去。 游湖公园的目的很清楚,只是林三酒没有选择了。 她知道,在日落旅馆被打破的那一刻,在外头迎接她的是另一个副本,但她必须要试——不管那一刻多么短暂,仍旧是她唯一的逃生窗口;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个逃生窗口提早。 逃出去,她一定要逃出去,才能阻止那一座黑暗都市完全成形。 这一次,在游湖公园攻击之前,先确保他乡遇故知滚蛋了——那截线头滚是滚不远的,尽管一直在慌慌张张地努力往前拱,此刻也只不过挪到了日落旅馆的另一头。 不过,只要停车场前没有第二个副本存在,对于游湖公园来说就足够了。 从他再次现身开始,过去多久了?杀戮旅馆怎么还没回来? 当林三酒看着游湖公园往后退了几步的时候,不由暗暗想道。她浑身肌肉都缩成了一块块铁板;呼吸、心跳都好像遥远地离开了她,独自存在于几个世界之外。 疑问从心头上一滑而过,就被她忘了,她能反复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在日落旅馆破碎的瞬间,躲过游湖公园,朝人偶师所在的方向跑去。 或许是因为有了她从内向外的配合,这一次对于杀戮旅馆副本的冲击,与上一次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按照游湖公园的指示,当千万重幽绿湖水一起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的时候,林三酒也朝杀戮旅馆副本的“纹理”冲击了出去——对于杀戮旅馆副本来说最重要的关键之处,停车场附近一共有三四个:灯牌,红色售货机,前台接待处……等等,都在同一时刻被她的意识力给席卷而上。 不知道是天地,还是她的意识,在“咔”地一声轻响时,裂开了一道细纹。 一直被挡在旅馆之外的幽绿湖水,霎时间从破裂的天空里激涌倾落、化作轰然粗壮起来的水柱,笔直地冲入停车场,扑向了林三酒。 在那一刻,不管是林三酒也好、游湖公园也好,意识都凝聚成了针尖一般的大小,深深扎在了唯一一个目标上:对林三酒来说是脱身,对游湖公园来说是抓住她。 所以,谁都没有及时意识到那一刻真正产生的变故。 日落旅馆在被击出裂纹的一瞬间,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绿湖,一口就吞没了仍站在原地没来得及动身的林三酒。 包裹着她的幽绿湖水,在天地间翻打出了一层层高高的波浪,湖水摇晃震荡,在墙壁上打出了无数雪白的水花,尸体、杂物从水花里一晃而逝。 游湖公园面上甚至还来不及浮起欣喜,抓住林三酒的兴奋就迅速褪色了,化作了一片煞白。 ……原因无他,刚才冲破了日落旅馆的那片绿湖,此时却被一圈汽车旅馆和停车场给困在了中央;绿浪翻滚,却连一颗水珠也打不出去。 “你真的以为,你能把我耽误这么久吗?”
杀戮旅馆的声音摇摇响起的时候,游湖公园急忙一个拧身,看见了远处那一个穿着红T恤衫的人影——很显然,杀戮旅馆刚才一直等待着,压着距离,直到现在才从副本的感应之中现身。 “这倒有意思了,”杀戮旅馆打着哈欠说,“你抓住了她,我抓住了你……咱们这下成套娃了。你现在壁虎断尾倒是还来得及……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