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夜深,余斗飞得满身疲惫,却在看到“余府”二字之后,浑身一阵轻松。水月城的春天,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弱柳扶风,江涛阵阵。隔着老远,几乎能听见镜水湖畔的竹林摇曳……“呼……”余斗心情惬意,上前拍动门环。没多会儿,耳房里传出个呵欠声:“谁啊,大半夜的?”
余斗憋着股坏,应道:“老东叔,我。”
“哦,是少族长啊……”耳房里的老东叔睡得脑袋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嘴嘀咕,“钓到这会儿?”
听到窸窣起身的响动,余斗心里一乐:“可不是,开春的口子好,钓了好些呢。”
老东叔出了耳房,一边开启余府大门,一边嘀咕:“哪天要是得闲,我也跟少族长钓几竿子!”
余斗乐道:“早听说老东叔钓虾一绝,还没见识过呢。”
“嘿嘿,谢少爷抬举……”老东叔打开余府大门,把余斗接进门来,复又将府门关闭。正打着呵欠回耳房,脚下忽的一顿。再去看那个走在院中的身影,眼眸忽的晃动起来!“少爷……”“少族长他,回来了?”
老东叔慌忙掐了把自个儿的大腿,直被疼得龇牙咧嘴,才知道不是做梦!当时哑了嗓子,奋力的叫喊起来:“少族长回来了,少族长回来啦!”
有守夜的家丁听见,还以为老东叔老眼昏花,取笑道:“老东叔,又梦见少族长给你送鱼了?”
“放恁的屁!”
老东叔呸道,手指颤颤的指着院中之人,缓了口气道,“少族长真的回来了,快去通报!快去通报!”
“喝假酒了吧?”
家丁揉了揉眼睛,还是不信。余斗听他们争执,心里有些好笑。也不管许多,走右边回廊入了后院,没走出去多远,就碰上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二长老?”
余斗故作惊奇,张口招呼。前些年自己受困于土河战意,大长老可没少使绊子。尽想着替他的嫡孙捞点好处,甚至想把自己从少族长的位置上踢下去。二长老亦是听着前院喧闹,才起来查看。冷不丁瞧见余斗,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忙把他拽到一边,急急道:“你这傻小子,不在学院好生修行,怎么跑回来了?清澜宗要是知道,不会再疏忽大意,让你轻易走脱!”
“二长老……”余斗百感交集,“我回来办点事儿,办完就走。”
“哎呀,你呀!”
二长老面色急切,连忙运气传音,令余府上下切勿声张。又对余斗责备道:“回便回了,怎还让人瞧见?看门的老成,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等到天亮,全水月城都知道你回来了!”
“你有什么事情,最好连夜办妥,天亮之前就走!”
说着,二长老愈加心急,压着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上次王城亲来,把余霜给抓走了!”
余斗听着听着,心里生出几分暖意。曾经在家里,老觉着二长老说话刺耳,处处针对自己。去外面兜了一圈,历经生死,才知道什么是“家人”。“二长老不必担心,我办完事情,立即回学院。”
余斗老成持重,反而安慰起族中长辈来,“霜儿那边,我也会设法营救。”
二长老还有些迷糊,见余斗继续往内院走去,连忙追在身侧:“豆豆,你这次回来,是要干嘛?”
眼看走到父母所在的院子,余斗微微一笑:“杀个人!”
——“什么!刺杀南宫寒?”
卧室外间亮起灯盏,余化惊诧的声音细微传出。他见到儿子,本是惊喜万分。但在得知“刺杀南宫寒”的计划之后,其中的“惊吓”显然更多。“南宫寒?”
余夫人未及梳妆,披散着头发。横竖见的是自家儿子,也顾不得许多。一边泡好茶水,一边问道:“是清澜宗某位高手的俗名?”
余斗捧着母亲的热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中土遥远,只要让南宫寒畏首畏尾,清澜宗横扫东南的意志势必减弱。”
“如此一来,咱们余家还有鹤山宗,才有活路!”
余化是个老狐狸,见到儿子能将局面剖析得如此仔细,欣慰点头:“走那九千里路,让你成长了不少。只是……你刚才说南宫寒是七星战豪,对手太过强横,你如何能够布置刺杀?”
战豪强者,经脉以及体感六识,皆是“通达”之境。想对南宫寒布下杀局,恐怕没那么简单。余斗幽默叹声:“此人就在云霄别苑,我打算先礼后兵。”
“哦?”
余化听得奇了,“刺杀还能先礼后兵?”
“此人狡诈多疑,我写一封信,找个合适的人送去,足以让他夜不能寐。”
余斗信心十足,“我再趁这时间,去趟流风山,找些帮手!”
——回来一趟,除了探望爹娘,亦是为了给族人带来足够的信心!你们的少族长,的确闯了弥天大祸,得罪了清澜宗。又怎么样?这不是好好的?重回水月城的消息,在余斗的授意下,非但没有隐藏,反而大肆宣传!余化甚至还宴请一些邻里乡亲,就是为了庆祝儿子返乡!大半年前,余斗在水月城的名声,还是个“废物少爷”,整日无所事事,以垂钓蹉跎为乐。可是随后戏耍清澜宗的诸多事迹,让余家少族长,成了水月城风头正劲的人物!连他的风评,也一改往日之狼藉,变成勇于抗争的清流高士!……当日晚宴,余斗果真露面。在灯火辉煌的家族大厅内,从容游走,应对四方宾客。直至来到主桌前,看到一名佩剑而坐的清澜剑客。而他,也早早注意到了余斗。“王钦长老?”
余斗自然认得他——此人是清澜宗江南区执事长老,位高权重。去年为了自己,愣是从水月城,直追到临荒城。不惜设下十余万众的天罗地网!若不是余斗巧借墨崖刀,引来了西荒鬼王,恐怕真要被其所擒。今日余家摆宴,王钦“碰巧”在水月城公干,余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王钦给请了过来。王钦何等人物?怎会屈尊参加一介水产家族的宴席?怎料听得是余斗归乡,其中意味,令人不禁揣摩。当时心里一横,便提剑而来!大不了一剑斩之,看他还如何蹦跶!——“余公子。”
王钦似笑非笑,眼眸中锋芒迸现,“好胆量。”
余斗淡笑行礼:“尊驾莅临,余家蓬荜生辉。之前小子顽劣,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前辈多多包涵。”
王钦站起身来,左手按剑,挑明了道:“余公子可能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这话一出,原本欢快的大厅,骤然冷寂。门边迎客的余化,桌边闲聊的余夫人,都替儿子捏了把汗。“王钦长老,此一时彼一时。”
余斗淡然自若,甚至还好整以暇,打量了一眼王钦的佩剑。王钦面露怒容,哼道:“怎么,余公子莫非认为,我杀不了你?”
余斗微微一笑,连忙否认:“王钦长老师从剑一门王绪前辈,剑术造诣精妙绝伦,在江湖上素有‘书生剑’的美誉。取晚辈性命,一念之间耳。”
“晚辈所言‘此一时彼一时’,说的是如今的清澜宗,和如今的晚辈,早已不是生死之仇,不必闹个你死我活。”
王钦眉心一皱,哼声冷笑:“这么说来,你同意退婚了?”
在他看来,只要余斗退婚,就不是清澜国清扫宗派势力的敌人,自然不必刀剑相向。然而……趁着王钦发问,余斗不顾旁人,笃定的道:“鹤山宗的严雀小姐,是我心中挚爱。我这次返乡,就是要备足聘礼,向鹤山宗下定!”
“你敢戏弄我!”
王钦面色一寒,右手抬在腹前,随时可能拔出左侧的佩剑!余斗从容不迫,甚而走近了些许,轻声道:“清澜宗配合刺杀大圩皇帝,流风刀宗顾宗主,想必损失不小?”
“又借我归还墨崖刀的机会,暂与西荒议和——我所料不差的话,定是围绕噬魂山脉的清澜江水系谈判。”
“你们想一鼓作气拿下大圩,却未料到流风刀宗及时封山。而且清澜营盘,还常受‘神秘战豪’扰袭,损失惨重!”
余斗之前身在学院,却对东南大陆的诸多事件,都了如指掌!连番事实摆在眼前,反倒让王钦陷入踟蹰。“‘书生剑’的风骨,江湖上早有颂扬,晚辈是极为佩服的——”恰在此时,余斗再行一礼,“内忧外患之际,再行清扫之策,怕是多有不妥。再说了,区区几个江湖宗派,焉能动摇国体?”
王钦嘴唇蠕动,咬牙辩道:“似鹤山宗之流,技艺微末,并非武学正统。将其扫除,亦是为了避免其误人子弟!”
“前辈此言差矣——”余斗见其杀心稍退,也暗暗松了口气,“凡太平盛世,必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若无‘鹤山宗’之流的百家之言,如何凸显清澜宗的正统大道?”
“清澜宗一年一讲学,五年一论武,恰是领袖群论、王者风范!”
王钦听他言语,内心越发犹豫。余斗趁热打铁,先请王钦坐回位置上,再接着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清澜宗剑侠无数,早已是东南大陆之江湖楷模。”
“当年三国逐鹿,渐成鼎力之势。临荒大漠一战,三方强者杀红了眼,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时有清澜剑客王堰,心系百姓、顾全大局,力劝三方战豪强者罢手。”
“为了消除大圩、西荒的疑虑,他不惜自挑脚筋,废了自身武脉,以平衡三家势力!”
那一段故事荡气回肠,至今流传江湖。正是“跛脚剑豪”的由来!“王堰前辈之所愿,即为晚辈之所谋!”
余斗大方的坐在王钦身侧,取出一枚剑七门的信物,放在桌面。王钦本就被他说动,门中剑侠,当以“跛脚剑豪”王堰为最。此刻余斗拿出王堰剑七门的信物剑标,更是说明了其中渊源——余斗能够逃出清澜宗的天罗地网,绝非偶然!“哼。”
王钦放松了佩剑,嘴上却不放松,“都说水月城的河鲜,是江南一绝,我倒要好好尝尝!”
余斗总算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王钦的杀意,绝无虚假。但王钦出手的概率,其实不高。因为自己玩的是明牌,王钦一定知道,自己有战魂甲、战魂翼,且过去半年的战绩,堪称彪悍!一旦书生剑失手,就意味着清澜宗对余家的态度,再也无法转圜!王钦面对今天的余斗,并无十足的把握。他必须考虑,斩杀失败所造成的后果!所以……清澜宗的处境,确实不妙!——翌日黄昏,一艘清澜宗快船昼夜疾行,抵达帝都。两名中年面貌的宗门执事形色匆匆,直奔南城云霄别苑。赶巧儿,余霜正在大门外接引货物。“烦请通报,江南执事王源,请见太子殿下。有王钦长老两千里加急密信一封,务必手呈——南宫先生!”
王源表情古怪,这突然的一嗓子“南宫先生”,倒似故意吆喝一般。余霜得了孟雪青指令,总领别苑事务,款款笑道:“殿下不在,还请二位入内等候。”
“不在么?”
王源皱着眉,追问道,“事情紧急,不知南宫先生在否?我等另有要事在身,递交书信便走。”
余霜有些蒙圈——谁是南宫先生?正疑心是后园的怪老头儿,身后忽的蹿来一阵寒风,惊得几人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去看时,果然看见身穿黑袍的神秘老者,闪身出现在了云霄别苑大门外。此人,正是七星战豪,南宫寒!他表情褶皱,语调怪异:“嘿嘿,老夫与贵派的王钦长老素不相识,这书信——从何而来?”
王源见说,行礼道:“您就是南宫先生吧?”
南宫寒面色倨傲,昂然应声:“正是老夫!”
王源果真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嘴里道:“余斗回了水月城,王钦长老闻讯而至,几乎将其斩杀。但是此子诡计多端,向北遁逃——临走前扔出这封信,让我们务必转交给南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