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厉鬼 第二章
方有知方县令的门府,就坐落在竹溪县城区的中心位置。被方县令秘密请来捉鬼的楚一和化名为鹿其的小麒麟,此时正坐在方府的待客厅里。 楚一喝了口丫鬟端上来的茶,不动声色的重新打量了一遍方有知。只见他双眉之间黑气氤氲,双目澄黄,面含秽气。说话之间不断有黑影从其口中窜出,显然也是被邪祟缠住了许久。 前几日在竹溪县玩得不亦乐乎的大黑驴,突然急匆匆的跑到他打坐的碧竹小屋里传信,说是“咱们来干一票大的!”还没等他研究清楚怎么回事,方有知的仆人已经带着信到了碧竹小屋门前,一看就是被大黑驴给下了咒不由自主的走过来的。被赶上架子的楚一,只能带着麒麟和那一家子还未觉醒的妖魔神上了路。 “楚大师,您可真是道行高深啊。您这来了不到两天,家里的怪事就没有了。”
方有知笑得胡子一抖一抖,对楚一的雷庭出手很满意。他客套了两句后,又看向坐在楚一身旁的鹿其:“这位小姑娘是?”
“这位是我的徒弟,方大人叫她鹿其便可。”
楚一强行按住要说话的鹿其,面色不改君子端方的笑着解释了一句,“那邪祟可还没落网,大人不要掉以轻心。我估计不出两日,竹溪县内还会出事。”
“啊?!”
刚刚还觉得心病已去的方有知,一听厉鬼还在,不由得站了起来,“难道那厉鬼竟道行高深得连楚大师也奈她不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方有知是个心系百姓的父母官。虽然近日来方宅发生了不少让人害怕的诡异事件,但他经此一吓,却更担心起居住在县里的百姓了。在他心中,此地百姓人人纯善,从不为恶,若是见了鬼,还指不定要被吓成什么样。他身为竹溪县的县令,自然有责任替百姓解忧。 “方县长莫急,”楚一上前,若无其事的在方有知身上拍了两下,见他嘴里不再冒黑影后,才将他拉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虽说现在修行之事不算稀奇,经常有些得了道行的妖魔鬼怪现身。但凡人之中得道之人也不算少,因此就算那厉鬼再厉害,也逃不过道家法掌。”
“又在骗人。”
坐在一边晃荡着小腿的鹿其听了楚一这番说辞,不满的低声嘟囔了一句。 以楚一的道行,要收服厉鬼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但他明显是看出厉鬼身上有蹊跷,所以才故意把她放跑。 况且他自己已不做道士许久,哪里来的“道家法掌”? 正在和方有知寒暄的楚一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挑了挑眉,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而心中后怕的方有知,将楚一和鹿其“强行”留了下来,总觉得有楚一这个大师在,他才能觉得稍微安全一点。 当晚躺在柔软被褥里的楚一,则不断回想着下午厉鬼利用他的回忆编织出来的梦境。 他从识字起就会背杀鬼咒,谁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没过一年,他已经将道佛茅山术等跟捉鬼降妖有关的经文背了个遍。种了一辈子地的父母老来得子,就算完全不能理解幼子这种怪异的行为,还是尽自己所能给了他一个算是快乐的童年。 “没想到父亲和母亲的愿望,而今被我给破了。”
楚一拔下自己头上的旧木簪,嘲讽的笑了一声。 离村里最近的镇上有个名为天清观的道观,观里有个叫天清的老道士。镇上的员外和官老爷很喜欢去观里上香,因此天清老道士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楚道文和楚傅氏觉得自家幼子天赋异禀,很想将他送进道观,拜天清为师穿上白色道袍后,从此就不愁吃喝。等学得道行后,将来也有门学问傍身。 但就在他八岁那年,将麒麟兽捡回家没过几天,楚道文和楚傅氏就突然暴毙身亡。陡然成了孤儿的楚一强吊着心里的一口气,走了三天三夜到了观里见到了老道士。 结果拜师学艺才过了十年,天清老道士也突然化道了,只留下一地灰屑给那时已快要成为紫袍道士的楚一。 楚一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没办法拥有亲人的命,面对着那身即将要穿上的紫色道袍突然生出了点火气。他将自己平时穿的黑色长袍改成了半件道袍,而那紫色道袍则被他埋到了天清道士的墓里。 道士楚一,从此变成了普通人楚一。 此时躺在方家宅院里的楚一,将父母留给他的破木簪子翻来覆去的看,眼前总是浮现出父母和天清老道士的脸。 老道士在化道之前曾指点过他,一路向北,或可解开父母暴毙之谜。但这老道士不太靠谱,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就留下了一地灰屑消失不见。 “师父啊师父,你让我一路向北,可这终点,又在何处呢?”
楚一望着床顶,喃喃自语道。 他这辈子不想做什么救世济人的大英雄,只想将父母暴毙的惨案查清之后,做个每天喝酒吃肉,钓鱼种菜的闲人。 百般思绪之下,他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才快睡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念父母和天清老道士一夜的楚一,第二日一大早就面色如土的站在了方府后院里。 被方府丫鬟好生伺候的鹿其小娃娃,踢着方有知特地送给她的云靴,抱胸瞅了一眼身在浓云惨雾中的楚一,好心的问了一句:“你昨夜被女鬼给勾走了?”
鹿其见他不说话,又抖着两个小发团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不然就是遇到狐狸精了?”
楚一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用力的揪了一下她圆圆的发髻,阴阴地说道:“你觉得狐狸精那种道行低下的小妖怪,够胆吸我的精气吗?”
“再揪我的头发我跟你没完!”
鹿其将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手里拯救出来,愤愤地吼了一句,“不过也是,你一身的道行比城墙还厚,身上的血还带着太玄紫气,要是哪个狐狸精不要命敢吸你的精气,只怕是下一刻就得暴毙身亡。真不知道你前世什么来头,莫不是哪位天尊转世吧?”
“有什么不可能?我连天地间唯一的祥瑞麒麟都能遇到,怎么就不能是三大天尊之一了?不过做天尊也没什么好的,日日被人参拜的无聊日子,我可受不了。”
楚一嘴角一掀,极为潇洒的笑了笑,随后迈开长腿朝前院走了去。
“该出发了,阿铁一大早就让人来传信,说是见到厉鬼进了县里的密若寺。”“就这样还天尊呢,他这辈子能做个天师就算好的了。”
鹿其伸手整理了半天头发,只觉得自己的小短手又酸又痛。对着楚一的背影心有不甘的骂了好几句,才跟着走了出去。
竹溪县城区内有一条横贯主街道的竹溪河,溪水潺潺流过,在街道尽头汇聚成了一个风景秀美的小湖泊。小湖旁有两条小贩们摆摊的小街,等楚一和鹿其行到这里时,就见到了在一个小摊前狼吞虎咽的大黑驴。 “阿铁又吃肉呢?”鹿其走过去打量了他几眼,对于大黑驴总是喜欢吃肉的习惯很是不解。 邱铁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吃得肚圆脸红,头也不抬的说道:“本天君什么时候不吃肉?”
他那一头长到大腿根的黑发被粗粗的挽了个发髻,头上插着根铁剑似的簪子。脸型端正,五官浓烈,说话间有长长的睫毛在眼间忽闪。身着一套浓黑的袍子,腰间缠有一条玄灵树皮做的长鞭。如果说楚一乍一看是一位外表出色的潇洒公子,那么大黑驴邱铁就是一位异域风情浓厚的野性美男。 只可惜,这位美男一开口总是不说人话。按照邱铁的说法,他是驴仙,当然口吐不了人言。 大黑驴一句“天君吃肉”的反问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两口喝完汤将手里的碗放下,一抬头就叫了出来:“哪儿来的小美人?!”
他喊完往旁边一看,只见楚一正顶着一张俊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于是嘴一撇又添了一句:“旁边还有个大的。”
楚一早就习惯了邱铁的胡说八道,也不去细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一掀袍子坐下直接问道:“鬼呢?”
“在寺边徘徊一直没走呢,我交代那附近的野鸡精看着,跑不了。”
邱铁一碗馄饨下肚,感觉自己才吃了个三分饱,又颠颠的跑到隔壁摊买了两个牛肉饼,重新点了碗馄饨才坐了下来,“你们二位,一个不用吃东西,一个不吃凡人的东西,我也就不费这个钱了。算命的,你先别管那鬼了。跟本天君在这儿坐着,看看这湖有什么古怪。”
他说完又打量了鹿其好几眼,一脸的“小女娃该怎么烹饪才好吃”的表情:“我还没吃过麒麟呢。”
“你是不是真以为这世上就一只麒麟了?”
幼崽鹿其不服气,见邱铁居然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鼓起一张肉脸,伸手就要揍他,“你要是敢打我主意,迟早被人揍!”
“行了,你们先别闹,正事要紧。”
楚一眼见鹿其被戳中了怒点,赶紧拉住她的手转移话题,“阿铁老实交代罢,这女厉鬼身上有何物值得你这么用心?”
楚一说完看了邱铁一眼,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大黑驴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和玩,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他就往哪儿钻,捉鬼收妖的事从来都不是他的活儿。他这次一反常态跟着这个厉鬼跑,肯定有事瞒着。 “看你说的,降魔伏妖,抓鬼打怪,保护百姓一直是本天君的志向。”
邱铁咬了口饼,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随口就是两句大话,说完见楚一和鹿其一脸“你觉得我会信?”
的表情,才改口说起了实话,“那鬼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也许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你最近又渡劫了?”
楚一皱眉问道。
邱铁的来历很奇怪,连他都看不透。且大黑驴每渡一次劫,就会忘记一段化形之前的事。算起来,他现在渡了七次劫,以前的事也快忘得差不多了。 “没错,就在你们打坐之前。”邱铁将手里剩下的饼一口吃完,开始去喝那碗新的馄饨汤,“这次渡完劫后我忘的往事更多了,就连从黑风山出来后的事也记不住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可能有一天我会什么都记不住,包括我自己。那女鬼身上有往生草,有了它我就可以炼制往魂灯。”
“往生草?这东西不是佛家的圣药吗,一般小鬼近不得身,那女鬼是怎么把它带在身上的?”
鹿其捏着鼻子从邱铁的碗里舀了一颗馄饨尝了一口,刚嚼一下又“呸呸”两口吐了出来。
“难怪我上次和她交手时,总觉得她身上带有佛教弟子的金光气息,”楚一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又伸手将鹿其吐在桌上的碎馄饨收拾好,“如果有人出手把圣药封禁在她的体内,她那阴体也就不会怕往生草的杀气了。阿铁吃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去湖边看看。你现在就别想着吃东西了,这世上除了圣药和我的血,你什么都吃不了。”“哼!不吃就不吃。”
心有不甘的鹿其哼了一声,也不理这两个没个正形的大人,自顾自的走向湖边。 楚一看了眼她远去的背影,并没急着追上去。鹿其虽然年龄尚小,但毕竟是正经的麒麟之身,道行低微的小鬼近不了她的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掐了个道印然后闭上了眼。自从遇到厉鬼开始,他就感应到身边有两个奇怪的小怪。这两个小怪一直跟着他和鹿其,现在还跟到了湖边。 如果不是察觉到她们身上并没有杀气,他早就使咒将这两个小怪给拘出来了。 “奇怪,怎么有一个小怪身上的气息,这么熟悉?”
楚一在心里不自觉的问了一句,又将感知力放大了几倍,但仍旧感应不出这股熟悉的气息到底是什么。 这股繁冗糅杂的气息中,还夹杂着一股仙药的清香。 这小怪莫不是个修行得道的人参精? 想到这儿楚一忍不住皱了皱眉,前段日子收妖时无意中救下一个还没成型的小人参精。 可那的确是他无心促成,并不是有意去救。 这次该不会是家里长辈带着报恩来了吧?他平生最讨厌麻烦,除了身边这些好友,可不想和其他人有什么过多牵扯。 “一段日子没见,楚一这个算命的越来越变态了。”
一边的邱铁见楚一好端端的,却突然面露煞气,浑身发麻的抖抖肩膀,放下馄饨碗向湖边走去。 三人在湖边看了一阵,但除了黑气什么也瞧不出来,最后一致决定等到亥时再来细看。 亥时正是人定时刻,街上除了打更人和衙役巡逻,再没了其他人的踪迹。这天又恰好逢阴日圆月,竹溪县外的小山丘升起了些淡白色的雾气,那是山中精怪在对月修行的缘故。 楚一围着湖边转了两圈,又抬眼瞧了下在月影下被黑雾笼罩的几户人家,摸着下巴道:“城外有精气流动,城内却怨气冲天,但城中心的竹溪湖却于黑气中透出一股佛气,看来这湖里有了不得的秘密。”
他白日里去街上几户被秽气笼罩的人家打探过,但这几户无一例外,全都和方有知家一样,当家人死了夫人和孩子,成了鳏夫,包括那日被鹿其救下的男子也是一样。 楚一曾经怀疑过那女鬼是哪户人家的夫人,因为冤死所以怨气不散,一直徘徊在县里作恶。但现下邱铁却说她身上有往生草,身为厉鬼却一直在密若寺逗留,这种种迹象又全都否定了他的猜测。 只怕这阴气极深的厉鬼,和密若寺的某一位有着莫大的联系。 “算命的,你瞧这湖里封禁传出来的佛光,与那女鬼身上有何不同?”
邱铁说完揪了根自己的黑驴毛,往湖中心一吹。结果带着丝丝妖气的黑驴毛还未靠近湖中心,便无声无息的成了飞灰。
“佛光?我怎么瞧不出?”鹿其从二人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左右晃动的看来看去。
“你个小丫头,道行还未够,别离太近。”楚一说完,便一巴掌按住她的头,把鹿其推回到了身后。
麒麟之身对于一般的小鬼来说虽然可怕,但对有道行的怨鬼来说,麒麟之血可是大补之物。她一身的紫血,只怕是刚靠近湖中心就要出事。 “你瞎说什么,我白日里在这儿瞧了半天,也未出事。”小丫头忿忿不平的将自己的头发整理好,不服气的说了两句。
“白日里艳阳高照,街上人潮熙攘阳气充足,且寺庙里的大和尚还未休息呢,湖里的水鬼怎敢出来将你这个麒麟给抓了?”楚一没好气的回答她,“这湖里绝不是一般的水鬼,能够让大和尚费大功夫将其封禁还未度化的,肯定是怨气极深的阴灵。这湖里的封禁手法,与那厉鬼身上的封禁手法如出同门,我猜应是同一人为之。”
“先说好,我可不管什么水鬼怨鬼阴灵的,那往生草我可是要定了。”
邱铁披散着那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焦急的说道。
“若那往生草是无主之物倒也好说,但现下此鬼极有可能与密若寺有关,往生草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神秘大和尚种在她身上的,你要如何将草抢来?难不成直接打进寺去?我可听说那密若寺名气甚大,你这一身的妖气,打不打得过那座寺里的人还不好说呢。”楚一言出犀利,眼带玩味的看着邱铁。轻雾般的月光撒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如冠玉,洒脱恣意,有种天外飞仙之感。
被无情打击的大黑驴瞥了他一眼,对时时刻刻都在卖弄自己色相的楚一很不满:“你有什么法子就直说,老在我面前卖弄你那张俊脸作甚?”“很简单,下去瞧瞧就行了。”
楚一挑眉,下巴往湖中心方向扬了一下。
“那湖底指不定封着什么恶心的阴灵呢,我这要是直接下去,被她抓去做丈夫可怎么办?”邱铁瞧了眼毫无波澜的湖面,觉得自己的一身妖气在这股极强的阴气前都散了些,顿时有些心虚。
“什么阴灵这么没眼光,能看得上黑驴子?”无所事事的鹿其蹲在角落里,极为精准的在邱铁心窝里扎了一刀。
“你!”“行了,都别闹,安全下去的法子不是没有。”
楚一抱着胸,老神在在的站在湖边,一副“算命大师”的模样。
“出来!”还没等鹿其和邱铁发问,就见楚一突然伸手甩出碧玉剑,对准了某个方向用力一击。随后大喝一声,带着道法加持的呵斥,顿时将离鹿其不远处的两个破木箱给震破了。 随着一堆烂木屑的飞扬,从中露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来。 “你们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