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傍晚时分,一匹毛色鲜亮的战马踩着长街青石,在距离紫微城不远的院落前停下。 裴行俨翻下马背,不等他上前,院门已被人从内侧打开。 “培安。”
从院内走出的高培安笑着接过缰绳说道:“姐丈,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你小子……”裴行俨笑骂道:“我跟你姐姐尚没成亲,可别胡乱称呼,皇上回来怕饶不过我。”
高培安闻言也不答话,把他迎进院中拴好马匹,两人便一起走向正堂。 到了正堂厅内,只见玲珑娇与小柔正坐在桌旁等候,桌上饭菜齐备。 “啊。”
小柔与裴行俨目光碰触,后者似乎早已习惯,苦笑着摇了摇头。 “都坐下吃饭吧。”
玲珑娇招呼一声,转身见小柔神情低落,叹了口气开解道:“都等了快六年了,多等些时日又何妨?”
小柔默默点头,高培安和裴行俨则依次落座。 “放心吧,杨青不会有事的。”
玲珑娇探手在小柔背上拍了拍:“你那个大哥本事大了去了,死不了的。 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游山玩水呢。”
“姨娘。”
高培安笑道:“前次长安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师父飞升成仙……” 他本想缓和下气氛,可话刚说一半就被姐姐瞪了回去。 裴行俨见状圆场道:“市井传说不可尽信,不过皇上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出事,赤塔山的雪崩都压不住他。”
摇了摇头接着又说道:“当时皇上出走,我父亲本来派了罗士信跟着,奈何那小子没跟住。唉,我真应该……” “得了吧,你也跟不住。”
玲珑娇说道:“当时的情况,罗士信就算跟着,他也会让你把人带回来。 马上的将军,还是在战场才能发挥作用。罗士信这几年跟着李世民东征西讨,官都快比你大了,孩子也生了两个,你是真不着急。”
“不是我不急。”
裴行俨侧脸看了眼小柔:“皇上一日不回来,我心中难安呐。”
玲珑娇苦恼道:“这家伙把两个孩子扔给我,自己跑个没影。可怜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竟在中原生生熬成了老姑娘。”
“哈哈,我看你一点儿不老,反而愈发美艳动人。”
院中突兀响起大笑应答,几人相视错愕一阵跑到门外。 却见杨青一身粗布麻衣,人在傍晚昏黄的微光中倚着院中梧桐,笑得似幻似真…… …… “皇上啊,您老人家这几年到底去哪儿风流快活,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
“一言难尽。”
对于杨青来说与裴行俨在赤塔山分开不过半年,但对其他人却已过了近六载。 此刻再见,众人难免感怀。 安抚过几人,他将自己经历简略说过,这才等他们发问。 高培安语气虽带着不可思议,脸上笑意却一丝没变:“原来人说师父成仙,竟是真的。”
杨青看着眼前年方十四五岁,已长成大人模样的徒弟也笑着反问道:“听说你杀了李密?”
裴行俨见杨青面色看不出喜怒,抢着回道:“李密死心不改,一心要在洛阳称帝,连沈落雁都劝不住。 此事是我定下的,培安只是帮忙。”
高培安闻言面色一苦,目光扫过杨青,随即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在战场是个常胜将,但到了朝堂恐怕难得善终。”
杨青无奈摇头道:“教你个保命的法子,以后到了李世民手下,只管打仗,其余一切都不可参与。 就算他要杀你爹,你也得脱盔卸甲,去了兵权才好去求情,除非你已经做好造反的打算,懂了吗? 滚一边儿去。”
说完他看向高培安:“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李密想做皇上,自承其重是应该的。乱世学武,也不是为了强身健体。 只是切记克制,不可沉浸其中。”
“徒儿谨记。”
见高培安郑重答应,他又看向玲珑娇:“有劳玲珑姑娘多年等候,五彩石可找到了?”
玲珑娇没好气道:“寇仲早已托人带给我了,不像你那么不着调。”
她来中原本就为了寻找五彩石,按理心愿达成早就应该回返龟兹故国,但因小柔姐弟逗留至今。 其中固然有杨青托付,但也有年深日久,早与姐弟两人结下牵绊的原因。 杨青回想两人在洛阳相识,后来又一同南下寻找小柔的经历心中也升起一丝感慨,于是伸手到她面前: “把手给我。”
玲珑娇闻言一怔,接着大方地将手放在他掌心。 两人手掌一经接触,一股清凉之气沿着手臂内外三阴三阳经脉传入,直达气海盘踞成团。 “这道真气既可为你适当抵挡外力,也能温养自身,助你更进一步。日后你如果能将其化为己用,其中妙处更多,算是我略尽心意。”
玲珑娇收回手,在气海中感应一阵。 只觉周身被这股真气一扫,非但经脉舒张,身体轻盈几分。连带着精神也活泼异常,心中因岁月缓慢积累的暮气好似也瞬间散去。 这当然只是错觉,不过能让她短暂感受年少时的心境,又对身体大有裨益,将来还有可能助她在武道一途走得更远。 可见杨青所赠弥足珍贵。 “算你还有良心。”
掠过玲珑娇,杨青随即把目光投向小柔跟裴行俨:“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
“嘿嘿。”
裴行俨窘迫道:“这不就等大哥你点头么?”
杨青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离开洛阳时小柔还是十二三的小姑娘,哪想一晃眼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明媚少女。 仍旧抬手在小柔头上揉了揉,问道:“你喜欢他?”
“啊。”
他问的直白,小柔也不做掩饰,肯定地点头,眼中泛着莹莹光亮。 再也看不出从前的空洞麻木。 “嗯。”
杨青欣慰点点头,转而对裴行俨道:“不要负了她。”
“小将决计不会!”
“好,我的剑呢?”
裴行俨闻言转身去拿剑,高培安急道:“师父你又要走了吗?”
一语落下,小柔上前抱着他手臂满脸不舍。 玲珑娇叹息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知道你回来只是告别,不过多住些日子也没什么妨碍吧? 元大人他们尚在城中,你不想见他们吗?”
“我乱入洛阳,本就是一场误会。如今天下已定,就更没必要见他们了。”
杨青摇头道:“回来看看你们算是有始有终,心愿已了,多留几日也只是徒增伤感。”
“对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一事:“可达志呢?”
临行前他曾将可达志废去武功,命人关起来,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没死,不过也算废了。”
玲珑娇回道:“两年前从水牢里拉上来就神志不清了,后来又被李世民抓去跟颉利做交易……” 听到这儿杨青也明白,估计人回去也就剩口气儿了。 “你何时返回龟兹?”
“最近几日吧。”
玲珑娇缓缓道:“小柔他们恐怕也要跟着裴将军一起去长安定居,我们这几人等在洛阳几年,本就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杨青心知如今的年月交通不便,通信也不容易。 更何况乱世知交难寻,因此每一次离别相聚都显得弥足珍贵。 这时裴行俨迈步回来,将长剑递过来。 杨青抬手接过青竹剑拿在手里,朝众人一笑:“我来时重兵围困,如今就让我安静地走吧。”
“师父……” “皇……大哥。”
高培安脸上面具一样的笑脸终于不见,双眼微微泛红。 裴行俨也心中不舍,可终究还是重重抱拳,没再多说。 “照顾好你姐姐,走了。”
“啊。”
小柔拽着他衣袖走到门外,眼泪断线的珠子般不断下落。 杨青最后在她头上揉了揉笑道:“长大了,我教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
“啊……” 带着哭腔回了一声,小柔边点头边缓缓松开手。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杨青转身走进将黑未黑的夜幕中,尤记得初次见面,他拳风狠厉,剑刃染血。 但更难忘的是,月光下他从一个怪异稚童,变作翩然少年,并为自己姐弟改写一生。 …… 与几人分别,杨青毫不逗留地离开洛阳城。 清凉晚风吹拂下,他只觉胸中舒畅,方才的离愁也散去不少。 一路漫无目的,不一会儿停下脚步才发现已到了运河岸边。 举目望去河中货船画舫仍旧络绎不绝,而在河心处,正有一人独坐孤舟垂钓。 若用肉眼去看,这人虽然在往来船只中略显突兀,倒也没什么奇怪。 可如果闭上眼睛单凭感应,杨青却发现这坐钓之人浑身气机好似与天地勾连,形成一幅不可分割的画卷。 周遭一切都被隔绝在外,难以闯入其中。 他心中一动,随即举步踩上水面,在无数惊异目光中一步步走上小舟。 “去哪儿?”
看到杨青登船,那人也不诧异,只侧脸微笑问了一句。 杨青见这人面容古雅朴实,头上木冠木簪束发,下颌五缕长须,一身略显陈旧的道袍浆洗得极为干净。 再加上他隐隐与天地相合气机,不用问也已猜到此人必是宁道奇无疑。 于是也随口笑道:“随便走走。”
宁道奇微微颔首,也不说话。 两人身下的小舟则在他转脸回去时飘然滑动,顺水而下。 小舟无风无桨,可被宁道奇真气催动,不一会儿就将众多船只甩在身后,驶入宽阔平静的一段河道。 看他无意开口,杨青走到船头躺下,静静望着漫天繁星,没过多久就安然熟睡。 “到了。”
随着宁道奇一声招呼,杨青睁眼却见天光已经大亮。 两岸景色也不再是洛阳郊外,看河道宽窄以及岸边丛丛芦苇,应该是出了运河,到了不知哪方的支流。 他伸个懒腰问道:“宁道长,这是什么地方?”
宁道奇闻言平静说道:“此地往西千里外就是长安,那边岸上有座寺庙,叫做轮转寺你可去看看。”
杨青皱眉道:“道长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为何要带我来这儿,是师妃暄的安排吗?”
“哈哈。”
宁道奇笑道:“是你自己说要随便走走,现在又来问我?”
“当我没问。”
抬手划了划眉毛,杨青转身走向岸边。 “贞观十年中秋你若仍在,不妨往长安郊外走一趟。”
杨青此时已渡过水面,踩上岸边泥土,闻言头也不回地摆手道:“不去。”
“不去好,不去好啊。”
小舟重又划动,宁道奇声音渐去渐远,直至踪影全无。 “神神叨叨的……” 杨青往岸边走不过二里,只见前方林木荫荫处一座规模极小的寺院在其中掩映。 四下不见人迹,只听鸟雀鸣音,倒是个清静所在,只是不知师妃暄让宁道奇带自己到这儿有何目的。 感应寺中有一道常人气息,他懒得用神念去看,抬手敲响寺门。 “来了。”
院中脚步声缓缓走到门后,接着木门半开,一道青年男子声音传来:“不知哪位施主……” 话说到一半,那年轻的僧人与门外的杨青同时愣在原地。 杨青见这僧人除了没有头发,打扮各异,竟跟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杨侗?”
那和尚看着杨青眼神复杂异常,神色也颇为激动,平复一阵才苦笑道:“俗家姓名小僧早已不用,如今我法号平澜,乃是轮转寺僧人。”
平澜说完不等杨青再问,先一步补充道:“洛阳的事小僧多有耳闻,施主不如到寺内安坐,容我细说。”
既来之则安之,杨青点点头随他走进寺内禅房,在一方蒲团上盘膝坐下。 平澜和尚搬来小几,又奉上茶水,紧接着在对面轰然跪下: “施主为我担负因果,大恩无以为报,平澜余生愿每日为施主诵经祈福,绝不怠慢。”
杨青静静看着他,心里边琢磨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用不着这样,你起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是怎么从紫微城跑到这儿来的?”
平澜抬起头看着杨青,眼角隐有泪光:“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若非佛祖显灵,只怕我早已死在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