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荀家来侯府下定那日,许是为表对这门亲事的看重,吏部侍郎夫妇两人竟亲自过来了。两人还带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的媒人,不是旁人,正是新昌侯府的侯夫人。
新昌侯府和武安侯府,都是太祖皇帝赦封的勋贵。两家的老祖宗都以军功起家,在朝中都有赫赫声威。 不同的是,武安侯府急流勇退,在初代武安侯之后,所有子孙俱都弃文从武;新昌侯府的子孙却代代从军,现任新昌侯更是掌控东北边防,至今仍是国之柱石。 还有一点巧妙的是,新昌侯府世子许知君,早年也被简拔为太子伴读,与沈廷钧一道入宫当差。两人都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又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且都因为各种原因,至今没有一个子嗣…… 不说最后一条,只说因为经年的情谊,武安侯府和新昌侯府走的很近。新昌侯夫人和老夫人年纪相仿,早先也是一张牌桌上的牌友,即便到了如今,两人的关系也很亲厚。 可以说,吏部侍郎家请新昌侯夫人来做这个媒人,当真请的再好没有了。 荀家下定送来一对活大雁,另还有传统八样礼以及聘金、聘书等。 这些不需说,值得提及的是,荀家的五公子不知是对王秀雯特别满意,还是尤其会哄姑娘芳心,听说还曾让长辈们转交了一对如意玉佩。 那如意玉佩据说是五公子亲自雕琢的。两枚玉佩分开后是两个不同的形状,合在一起则是一个圆满的圆。 听说那玉佩雕工特别细致,是五公子昼夜不停雕了一个月才完工的。 别管这话是真是假吧,反正王秀雯显然被这五公子这番情谊打动了,听说她羞红了桃花脸,拿着那玉佩贴身藏好,不时就要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又脸红…… 又提及五公子的长相,据说是玉树临风,美如冠玉一个美少年。手持一把折扇,穿一身锦衣,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来呼和叫好,他一个眼神看过来,连守门的婆子都会脸红。 桑拧月坐在旁边,听二夫人和周宝璐打趣王秀雯。 此时已经是下午,荀家人早已离去,桑拧月随大流来给王秀雯贺喜。 就见秀雯姑娘果真如素心说的那样,整个人容光焕发,那眉眼却羞答答的。她时不时看看握紧的手掌,那里边似包着一块玉佩。 桑拧月和沈玉瑶一同出了玉笙居,走在她们前边的是二夫人和周宝璐。那妯娌俩不知在说什么,那气氛竟难得一见的融洽。 桑拧月多看了周宝璐两眼,想着那天她坚决不出门,应该是惹恼了这位表姐。不然她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她爱答不理,那后脑勺都快抬到天上去了,和她说话时更是阴阳怪气的。 不过随她去吧,左右过不了多长时间,只等王主簿宣判,王家再没有反扑之力,那时候她就带着弟弟搬出去! 桑拧月倒是许久不见沈玉瑶了。 话说回来,年前侯府还有一桩大事,就是沈玉瑶要及笄了。听说她这些时日都在房里学及笄礼上的规矩,还被老夫人压着学管家。 到底是大姑娘家,亲事也开始相看了,沈玉瑶肉眼可见的稳重起来。 不过在熟悉的人面前,沈玉瑶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烂漫。很幸运的是,桑拧月被她归为可以信赖的人。 就听沈玉瑶低声说,“桑表姐应该没看到五公子吧?也对,刚才你没过来。我倒是见到那五公子了,他和荀家夫妇今天上午留在侯府用膳,我有幸看了两眼。”桑拧月轻笑说,“如何?五公子可是如传说中那样倜傥风流?”
“倜傥没见着,风流是挺风流的。桑表姐你没看见,那位五公子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不自重!”
桑拧月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沈玉瑶恨恨道,“他都定亲了,还对着丫鬟们笑的一脸荡漾,这不是,这不是勾搭小丫鬟么?”
“也许……他没别的意思,单纯是性格开朗,喜欢笑?”
“那也不成啊。他都是有主的了,不管别人对他有意或无意,他自己就得把态度拿出来。碰到异性,哪怕是小丫鬟呢,该不笑也不能笑。不然,万一人家误会他对人家有意思,这不尽找事么?”
桑拧月停住脚,问沈玉瑶,“这些都谁告诉你的?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老夫人跟你说的?”
桑拧月觉得依沈玉瑶这单纯的性情,肯定想不到这些。但要说是老夫人告诉她的话,也不太现实。毕竟侯府有现成的不喜欢笑的人,比如整天冷凝着脸的侯爷沈廷钧。 桑拧月就不止一次听老夫人跟她唠叨,说是“大郎要是能多笑笑,找媳妇还能这么难么?他整天绷着个脸,小姑娘们看到他就头大,他都能止小儿夜啼了。这若是多笑笑,人显得年轻,也有小姑娘敢追着他跑。女追男隔层纱啊,指不定大郎早就娶到小媳妇了。”
听听老夫人这话,老人家满心满眼觉得男人多笑笑是好事。而五公子不就爱笑么?虽然桑拧月更愿意将那称之为撩骚。 沈玉瑶听到桑拧月的话,疯狂摇头,“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不是我娘传授我的机密,是灵薇告诉我的。灵薇也开始说亲了,她说男人见人就笑是在招蜂引蝶,这样的男人万万不能要。”
桑拧月知道徐灵薇是沈玉瑶舅家的表姐妹,她和沈玉瑶关系一向好。但两人都是家中老小,谁比谁小孩儿心性。两人总是三天和好了,两天又闹起来了。打打闹闹长到这么大,两人的相处模式至今都没有变。 桑拧月不好说,爱笑的男人就真的“不安于室”,但不分场合对着女眷笑,这样的男人肯定不行。不过沈玉瑶不是小孩子了,好的坏的她都知道,她心里也有一杆秤,不会被人骗了去了。 桑拧月就说,“这道理你都明白,可惜秀雯姑娘不明白。”
“她啊,被那位五公子的花言巧语哄住了,就摸不着北了。”
“什么哄?两人私下里见过面么?”
沈玉瑶小声道,“听说是在西山猎场时私下里见过,那位五公子舌苔莲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表姐就这么被他迷住了,才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气哼哼说,“那位五公子哪儿好看了?比起我大哥差远了!我大哥那样的男儿才是倜傥英武,才堪为伟丈夫!”
桑拧月:“……” 桑拧月被梗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面色突然变得涨红。 沈玉瑶没听到她的附和声,侧首过来问她,“怎么了,桑表姐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么?我大哥不比那五公子强千倍万倍么?”
“这个……” 桑拧月正斟词酌句,想着怎么把沈玉瑶糊弄过去,也是这时候,走在前边的二夫人和周宝璐突然回了头。 二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在后边咬耳朵说什么秘密?快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沈玉瑶:“我们在说秀雯表姐眼光好,以后嫁到荀家,就等着享福吧。”
二夫人撇撇嘴,显而易见她不看好那位五公子。 但王秀雯铁了心要嫁,任凭谁说也不听,且事已成定局,如今再说也没什么用。再来,王家人实在让人烦的够够的,原本她对王秀雯和姑太太那点微乎其微的情谊,也因为这几天王家人办的恶心事消退的一干二净。所以管她王秀雯嫁谁,这和她又没关系,她懒得为这事儿烦心。 二夫人就打哈哈,“秀雯年纪大了,等大师看过八字,怕是成亲的日子就会定下来了。”
沈玉瑶的注意力被转移走了,她好奇的凑到二夫人面前,“成亲的日子很快就会定下来么?秀雯表姐年前会出嫁么?现在距离过年,可就不到两个月时间了。”
“若不出意外,秀雯出嫁的日子应该就在年前。”
二夫人说,“秀雯过了年就二十一了,这么大的姑娘不出嫁实在说不过去。再来,荀家那位五公子年纪也不小了,荀家还指望五公子成了家能定心读书,之后也考个功名,办点正经事儿。”
“是这个理儿。”
“而且,五公子的亲事荀家早就开始操持了,房屋都是重新粉刷好的,院子也都打理的妥妥当当。秀雯这边娘家人都来送嫁了,连嫁妆都运来了,那指定也想秀雯赶紧出阁。事情不会拖太久的,年前秀雯肯定会嫁出去。”
说是年前,但是二夫人保守估计,撑死有一个月,秀雯就会嫁出去。 毕竟侯府可不是王家的大本营,一大家子、连带着一些有的没的人都在老丈人家过年,没这样的道理。 所以,最迟小年前王秀雯的事情就会解决了,然后王家才好离京回故土过年。 事情果然和二夫人预料的差不多。 一天后,荀家就和好了两人的八字送过来,然后新昌侯夫人亲自过来商定婚期,最后选中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吉日,就在腊月初九。 这日子可够赶的,不过两家什么东西都是齐备的。再做些细节功夫就成,倒不是很慌张。 也就是在这种忙碌中,王府下人愈发不规矩了,偷盗的,耍威风的,对人动手动脚的……事情终于爆发,被人一下子捅到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和姑太太坐在一起商量这事情怎么处置,那被占了便宜的丫鬟肯定是要安抚的,但是姑太太的孙子伙同小厮一道欺辱人,这事情却不能轻拿轻放。 老夫人这次是真恼了,就说姑太太,“这孩子小时候看着还挺好的,怎么越长大越走了性情。”
姑太太就急眼掉泪哭不停,“说来说去还不都怪我?若我是个有本事的,再怎么样也不会为了小女儿的亲事跑到娘家来,反倒把那边一窝儿孙一丢就是好几年。他爹是个不管事的,没了差事整天卖醉,我为了闺女落得满身埋怨,还放任儿孙没人教养给长歪了,这都是我的不是啊。”
哭的是自己的苦,哭的是自己的不是,可这何尝不是在埋怨老侯爷。 归根到底,就是老侯爷给她选错了夫婿! 老夫人听到这胡搅蛮缠,气的浑身都疼! 当初给她挑夫婿是没给她选择的余地么?公爹就这一个嫡女,当初列了好几户人家让她选,是她自己一意孤行选了王家。 如今又来后悔,又来埋怨公爹坑害了她,公爹泉下有灵,怕是会被气的活过来。 姑太太见老夫人一副恼怒的模样,她就赶紧收了一把。 如今闺女出嫁在即,还需要娘家撑场面。娘家是侄儿当家,她这个姑母的话,可没老夫人这个亲娘的话管用。 姑太太深谙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可哭过之后还要能把场子圆回来,这才是本事。她得让老夫人心里不介怀,不把这气往心里去,不然这事情可就办砸了。 姑太太就赶紧承诺一堆有的没的,比如回头会好好管教儿孙;回头就让孙儿纳那丫鬟做妾;又比如,若再有这类事情发生,她亲自把那不肖子孙撵出侯府…… 桑拧月在翌日来给老夫人请安时,碰到了在老夫人跟前哭诉的王秀雯。 桑拧月素来都是挑着没人的时候过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为的就是尽量避免见到侯府几个男丁,以免传出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来。 而王秀雯,因为娘家人闹出的乱子伤了她的颜面,她也不好在人多的时候过来,担心会有人说些她不爱听的。可她又想得到老夫人的爱重,想要老夫人多给她添妆,在她成亲时给她做脸,所以即便觉得丢人,王秀雯还是趁着人少的时候到了鹤延堂。 两人挑了同一个时间,王秀雯就比桑拧月早了半柱香功夫,于是两人非常巧妙的碰到了一起。 王秀雯哭哭啼啼,先表示有这样的亲人羞愧,又表示,摊上这样的娘家,我以后可怎么办? 她的意思老夫人一眼便知,可你是这侯府嫡亲的外孙女,若有恳求,侯府能帮肯定会帮,断不至于让你孤立无援。可你故意套路人,故意卖惨博同情心,就有点让人高兴不起来了。 老夫人是一边心疼,一边头疼。她以前不觉得秀雯小心思多,可如今再回头看,就发现以前秀雯也有许多小心思,只是有姑太太在前边打头阵,他们母女俩诉求一样,万事有姑太太冲锋陷阵,自然就显示不出秀雯了。 可如今秀雯担心娘家扯后腿,迫不及待想把娘家人撇开,转而拉拢更有用处和权势的外家。这做派,这心机,这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掩藏了真性情,她一直以为秀雯是个好的,熟料也是个内里藏女干的。 老夫人这颗心啊,顿时就难受起来。 恰此时她听到外边的声音,便迫不及待道,“是拧月来了吧?快让她进来。这大冷的天,眼瞅着要下雪了,她这时候跑过来干么?”
王秀雯看着老夫人亲昵的拉着桑拧月的手,两人亲热的跟亲娘俩似的,顿时就又羞又怒。 她还是侯府正经的外孙女呢,可老夫人对她何时这么亲近过?可对一个来投奔的孤女,老夫人却喜欢的厉害,有什么好东西都贴补给她,这不明摆着胳膊肘往外拐么? …… 因天气确实寒冷,也因为今天是休沐日,侯爷稍后会来陪老夫人用膳,桑拧月没待多久便要离开,顺便还把让老夫人头疼的王秀雯也带了出去。 王秀雯不知是看透了老夫人没有留客的意思,还是也觉得多说无益,最后倒也跟着桑拧月一道出了鹤延堂的大门。 蔷薇苑和玉笙居是一条路上的南北两个方向,但总归有几百米的路要同行,两人便有一言没一言的攀谈起来。 桑拧月没怎么接触过王秀雯,即便在侯府住了将近两个月,可她和这位秀雯姑娘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三、五次。 印象中这位秀雯姑娘楚楚可人、温婉少言。她总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人,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而她眼睛也确实生的好,又传神又透亮,像会说话似的。 但这时候,这双眸子退去了掩饰和伪装,被算计和虚伪填充。 王秀雯和桑拧月先说天气,后又说住处,她似是无意,又似是有心,叹息着说,“蔷薇苑还是太小了,当初三嫂就不该把桑姑娘安排到蔷薇苑去。我在侯府住了五年,还是今年桑姑娘进府后,我才知道侯府还有个蔷薇苑。那边太偏远了,没个丫鬟带路,我自己都摸不过去。”
桑拧月不喜也不怒,平静道,“这不稀奇,毕竟侯府的院落多了去了。再来秀雯姑娘整日为嫁娶之事忙碌,还要为兄长侄儿们做下的错事善后,想来也没有精力关心其他。”
王秀雯怒着一双眼,怨怼着看着桑拧月,不敢置信桑拧月竟敢揭她短。 她却全然没想明白,是她先挑衅在先,先戳人肺管子的,那桑拧月又何须给她留脸? 再来了,两家本就有仇。虽说罪魁祸首已死,那仇恨应该放下,但王家的老太爷最后虽郁郁而终,却落个全尸,死时也有阖府子孙来送行。反观父亲和母亲,尸体被泡的膨胀,连衣裳都撑烂了,大哥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本桑拧月也深思过,觉得不该把上一辈的仇恨,转移到下一辈。她也不想和王秀雯他们多计较,但只要看见他们,她心里的一股怒气就抑制不住要勃发出来。 她是一直忍着气的,偏她要挑衅找事,那就来,谁怕谁! 王秀雯怒气冲冲看着桑拧月,眼里的火似乎要喷发出来。她没想到桑拧月敢对她说这些杀人诛心的话,凭什么啊,她哪里来的底气啊? 这是她外祖家,虽说她的话也没多少分量,但她觉得,若她要撵走桑拧月,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王秀雯就眯着眼,不怀好意道,“桑姑娘说话倒是耿直,不过就是不讨喜。寄人篱下,我劝桑姑娘以后说话前先三思。我是个心思悲悯的,看在桑姑娘是个寡妇,日子过的凄惨的份儿上,凡事不愿意和桑姑娘太计较,怕跌份儿。可若桑姑娘给脸不要脸,那也别怪我将事情做绝。”
桑拧月依旧不喜不悲,“我如何说话,不需要王姑娘来教,王姑娘若有这个闲心,不如去教教自己的兄弟和子侄。我是寄人篱下的,可你们好像并没有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只是我规矩,不会惹是生非,王姑娘的家人却好像没这个自知之明,还以为这是在自家府上,殊不知侯府规矩大,不管侯爷还是老夫人,断断容不下心思龌龊之辈。这次老夫人轻拿轻放,再有下一次……我也劝王姑娘回头好好劝劝自家人,别逼的老夫人把事情做绝。”
“你……”王秀雯目眦欲裂。 桑拧月又道,“秀雯姑娘,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的。我父母双亡,你却家人俱全。可看见你婚期临近,却还要卖弄聪明,要焦头烂额为兄弟子侄们善后,我就又很可怜你。看看你这狼狈样,再看看我自己,如今我倒是不知道,到底是父母双亡好,还是家人俱全更妙。”
王秀雯气的浑身打颤,桑拧月将郁结在心的闷气全部抒发出去,此时心中终于轻松许多。 自从知晓王家是杀父杀母仇人,她久没有一天不活在纠结悲痛与愤怒无助中。她胸口就像是揣了一块儿大石头,时时刻刻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因为要顾及侯府,她什么也不能做。不仅要压抑住自己的真实情绪,还要表现的若无其事。这太难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憋疯了,快要被对父母的愧疚折磨疯了! 如今好了,将心底埋藏已久的话全部吐出来,将脸皮彻底扯破,这事情虽然不理智,但她觉得畅快。 桑拧月又道,“秀雯姑娘快回去备嫁吧。你好事将近,还有许多事儿要忙,还有那么多家人要照拂。我这边就不耽误秀雯姑娘的时间了,咱们以后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