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澜是个说做就做的利索性子,前一天在亲娘哪里受了教,第二天就行动起来。
他先是让贴身小厮,私下里暗暗打听所有和桑家姐弟有关的事情。小厮面色都扭曲了,沈廷澜知道他想歪了,就道,“无关风花雪月之事,你只管去查,不要惊动了夫人。”小厮心有余悸,“要想不惊动夫人,可能会查的慢一点。爷您能等么?”
“可以。”
打发走了小厮,沈廷澜又派个丫鬟去蔷薇苑走一趟,让她去请清儿。邀约的借口么,姐夫得空指点小舅子的学问这借口可还行? 丫鬟利索的走出去,沈廷澜换了一身衣裳也准备往前院去。隐约听到窗外响起周宝璐和丫鬟的说话声,他的动作便顿了顿。 片刻后周宝璐走进书房。 沈廷澜昨日是在书房歇息的,这是常有的情况。因他想尽早出仕,所以读书也很刻苦。每月中他至少有七、八天都在书房歇息,书房的灯火通常会亮到半夜才熄。 周宝璐之前说过,无论多晚都会等他,让他回房歇息。可之前她怀孕,晚上总是睡不好,他走进走出耽搁她休息;之后又有了荣安,周宝璐对这个儿子疼宠至极,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以至于荣安一岁多之前,都是跟着他们睡的。孩子小,睡觉容易惊醒,大人和孩子都休息不好,就很辛苦。 鉴于此,沈廷澜若读书到很晚,通常都不会再回房。及至如今,成了常事。 周宝璐语笑嫣然走进书房,一边给沈廷澜整理衣衫,一边似漫不经心的问,“我刚才听丫鬟说,你让她去蔷薇苑找清儿。你今天不用读书访友么,怎么想起带孩子了?”
具体的事情周宝璐已经问丫鬟打听清楚了,丫鬟畏惧于三夫人的名声,加上觉得三爷吩咐的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便一字不差转述了沈廷澜的话。 既已知情,何必再问? 难道是怕丫鬟藏私,怕他别有用心? 沈廷澜眸中泛过不悦,但他很快又反思自己。 她是自己的妻,会查问自己的行程很正常。再来,母亲说她和桑家表妹不对付,他和清儿开始接触,在她看来怕是一种背叛,她会不高兴也情有可原。 沈廷澜心中转过这些,面上表情又变得柔和起来。他说,“昨天见了桑家表妹,才想起还未见过桑家的表弟。母亲说那孩子心情纯善,一门心思读书上进,很是刻苦努力。我闲来无事,想请表弟去前院走走,有什么疑难我可代为解惑。”
周宝璐阴阳怪气了一句,“你是一番美意,只是想给表弟解惑的人多了去了,怕是用不到你。”
“这话怎么说?”
周宝璐俏皮的眨眨眼,“你是不是忘了,清儿还有一个亲姐姐呢。月儿虽是寡居之身,可她长得好,也没有生育过,多的是男人……” “住口!”
沈廷澜勃然大怒,周宝璐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她压抑了一整夜的气在此时也忍不住喷发出来,“我实话实说,你发什么火?桑拧月她就是寡居之身,她就是用自己那张脸吊着男人给清儿指点功课,这事情阖府皆知,又不是我污蔑她,故意败坏她的名声,你冲我发的哪门子火?”
沈廷澜怒目切齿,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颤着手指着周宝璐,“女子在这世上谋身本就不易,你是桑家表妹的嫡亲表姐,任凭别人传她风言风语,你不代为解释就算了,如今还传谣言传到我头上,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至亲的?”
“我怎么对待她了?是我让她勾搭男人的?是我让她不洁身自好的?她与人眉来眼去不知道避讳,被人看到传出风声,我不嫌弃丢脸么?她爱慕虚荣,又听不进去别人的劝,连带着我都要受人指指点点……沈廷澜你往哪里去?”
周宝璐一把抓住沈廷澜的胳膊,却被沈廷澜毫不留情的挣脱开。
“我去哪里你不是打问清楚了?我要去前院,去见一见你口中‘不争气’的表少爷,看看他究竟有多纨绔不知上进。我就好奇,是不是桑家姐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你口中的桑家姐弟没有一句好话,反倒是母亲对那对姐弟颇多褒奖。到底是你对他们‘爱之深,责之切’,还是他们太会装相糊弄了母亲。你们各执一词,我却不能尽信。好在我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是好是歹,我自己去见一见自然便知。”可周宝璐敢让他去见么? 她在沈廷澜耳边说了桑拧月和清儿太多坏话了。说桑拧月爱慕虚荣、好逸恶劳、不知廉耻、刁蛮任性;说清儿纨绔浪荡,不知上进,整天只知道在丫鬟丛里胡闹。 她敢这么说,就是笃信他和桑拧月没有接触的机会,那就无从得知她那话是真是假。熟料半路跳出来个老夫人,闲来无事在儿子面前说别的女眷的事情,老夫人什么意思,她是故意挑拨他们夫妻的感情么? 周宝璐气的倒仰,死命拉着沈廷澜的胳膊不让他走。 确实就像沈廷澜刚才说的那样,是人是鬼他见一见就知晓。可他若见了清儿,她扯得弥天大谎不就不攻自破了? 昨天还好,桑拧月还算守分寸,只简单行了个礼,两人没有多寒暄,那桑拧月究竟是何种品性,完全由她来塑造,即便沈廷钧会有所怀疑,觉得桑拧月不像是那般奸恶无耻之辈,可他又没有途径去求证。 可要求证清儿是不是纨绔浪荡,那就很容易,真就是几句话的事儿。 若是证明了清儿不但不品性恶劣,反倒上进勤奋,怕是会连带着影响桑拧月在沈廷澜心中的印象。还有更坏的恶果,就是她撒谎成性、污蔑造谣至亲的事儿也会被沈廷澜知情,夫妻关系跌入谷底,两人的感情中怕是会出现好大一条裂缝。 周宝璐死命拉着,但她那点力道,如何抵得过沈廷澜的一合之力。 也就沈廷澜理智尚存,不敢对她用重力,不然如今什么情况还说不准。 但即便被周宝璐死拉硬拽着,沈廷澜依旧再次脱了身。 武安侯府到底以军功起家,虽然如今子孙们应祖宗要求,全都走上习文之路,但拳脚功夫却作为强身健体的手段,每个人从三岁起就要开始练习。 沈廷澜的身手比之大哥差了老鼻子远,但要挣脱掉周宝璐的钳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他大步出了书房,阔步出了庭院。耳中听闻着身后嘤嘤的哭泣声,沈廷澜面沉如水。 他今天非要看看,那对姐弟到底是什么品性。桑拧月可能见不着,但并没有什么大妨碍。毕竟那对姐弟相依为命十多年,弟弟完全由姐姐抚养长大,由弟弟的品性可窥知姐姐是什么性情,即便有几分误差,大方向上也不会差。 他今天就去看看,到底谁是人,谁才是真正的鬼。 * 沈廷澜到了前院他的居所时,清儿已经过来了。 小小少年穿一身青色直缀,头上束着学子方巾,他面对着一棵大树喃喃私语,走进了才听清,原来他是在背书。 沈廷澜没打扰清儿,听他背了一整篇《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才心情复杂的开口问道,“已经学到《孟子》篇了么?”
清儿听到身后传来人声,陡然吓了一跳。回过神他陡然转过身,几乎是立时就认出了来人是哪位。清儿白皙的面颊染上红晕,先是行过礼,喊了声“姐夫”,又赧然的挠挠头道,“这两天才开始学《孟子》,我背诵的还不连贯,趁着姐夫还没来,我无聊便又背了一会儿,姐夫你等我很长时间了么?”
“没有,我也刚来。”
沈廷澜满眼复杂,“是我让你等了很长时间。”
已经不用再多质问,只看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眼,还有他看人时诚恳的眼神,他努力读书上进的姿态,他笔直挺拔的身姿,他彬彬有礼的模样,沈廷澜已经知道,究竟谁才是那只搬弄是非,凶恶阴险的鬼。 他喉咙梗塞,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在其中,心中滋味万千,只不知该如何消化是好。 清儿还不太通人情世故,但经过西山一事,他整个人去掉了之前的浮躁与胆怯,整个人正慢慢变得勇敢自强。 他也学会观察人的脸色,去分析那人在想什么,会不会对他心存恶意。 眼前的表姐夫自然是对他没恶意的,可他看他那眼神又复杂至极,完全超越了清儿的理解范畴。 清儿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好险想到一个问题,就忙不迭问,“我听丫鬟说姐夫唤我来前院,不知姐夫寻我何事?”
因是第一次见面,这又是侯府的三爷,清儿对沈廷澜的态度很恭敬。恭敬太过就显得客气,没有一丝亲近的味道。但换个角度看,就是这个孩子没有太多攀附权势富贵的心,他如今的言行,完全出于自己的一片初心。 沈廷澜回首过来,看着清儿的视线更复杂了几分。他说,“没什么大事,只是之前在外游学,你们姐弟进府时我也没能帮衬到什么。回到府里后,我整日忙着宴饮会友,也忽略了你们姐弟。今日得空,我喊你来说说话……若你读书有什么疑难困惑之处,也可告诉我,我可代为解答。”
清儿眸中迅速泛过喜色,可想到上一次他寻人代为解答问题的后果,他又不敢向前。 姐姐和施举人的事情,姐姐和素锦他们都没和他说。清儿还是在搬回到蔷薇苑后,有一日晚饭后他出去散步,听到丫鬟婆子们嚼舌根他才知道。 那时他如遭雷击,万万想不到,就因为他贪图一个解答问题的夫子,竟然会陷姐姐于那样不堪的境地。可恨他当时还不情愿搬回蔷薇苑,还私下里想过,是不是姐姐根本不在意他读书究竟是好是坏。 可自从听了那流言,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原来不是姐姐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姐姐。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才险些误了姐姐的终身。 清儿至此再不提施行舟,应姐姐之义送了一份厚厚的礼过去后,就彻底将事情抛之脑后。 可如今一听说这姐夫要给他解答功课,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清儿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沈廷澜见状就打趣说,“怎么,可是功课学的不好,担心问不出有深度的问题被我苛责?”
清儿脸涨红了,“我没那样的想法。”
“那你是怎么想的?”
清儿想的是,施行舟是鳏夫,他问他问题会牵连到姐姐的名声,可眼前这位三爷可是他姐夫。虽然周宝璐这个表姐不怎么样,但三爷光风霁月,朗润温雅,应该是个倜傥君子。 他指点自己小舅子学问,别人应该说不出什么闲话了吧? 清儿踟躇不定。 虽说姐姐已经托奶娘寻找房屋了,还想着尽快搬出去住,好给他找个夫子送他去读书。可那不知道是何时的事儿,可他读书时的疑惑却已经塞了满满一脑袋,迫不及待需要人去替他减负。 清儿不是等不及找到新夫子,他是等不及变得更强大,能尽快为姐姐做主,成为姐姐的依靠。 所以,在这个诱惑送到自己面前时,清儿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巴,狠狠咬住了。 沈廷澜也是举人,还在备考明年的春闱。他拜了大儒宴夫子为师,又有亲大哥这个三元及第的大才指点学问,可以说,他是明年春闱会元的有力争夺者。让这样的人物为读《四书》的清儿指点迷津,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太大材小用了。 清儿已经学完了《大学》《论语》,如今在读《孟子》。因为刚开始读,有关《孟子》的疑难问题很少,倒是刚学完的《论语》中还有许多不解,以至于他读的囫囵吐枣,理解的不尽详实。 如今可好,有这位在秋闱中中了解元,又磨刀霍霍向会元的姐夫耐心解答,清儿时常有振聋发聩之感,对所读书籍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清儿的问题多而杂,大多还很深刻,不太好解答,但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眼前这个小公子,当真不是个花架子,他是实实在在有读书,想读好书的。 对于这种求学若渴的孩子,尤其还是自家亲眷,谁能不爱宠几分呢? 反正沈廷澜已经一扫之前的郁气,看着清儿频频点头。从他含笑的眼神,鼓励的姿态,就可窥见他对这位表弟,究竟有多喜爱。 两人这一交谈,就谈到了正上午。听到清儿肚子咕咕叫起来,沈廷澜才回过神看了看门口的沙漏,“已经是午膳时候了啊。”
清儿因为自己的失态,白净的面颊变得红扑扑的。他捂着肚子赧然不已,沈廷澜却爽朗的笑说,“你正在长身体,容易饥饿是常事。走吧,我腹里也空荡荡的,我们一起去用膳。”
清儿讶异问,“您不去陪老夫人用膳么?”
“谁告诉你我要陪老夫人用膳的?”
清儿面色愈发红润了,眼睛也怯生生的,赶紧侧头躲避了沈廷澜的追问。他能说他都是听丫鬟们说闲话听来的么?丫鬟们都说,府里三位爷都侍老夫人至孝,但凡得空在家,一日三餐基本都陪老夫人一起用。 清儿如此一说,沈廷澜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今天要款待我内弟,老夫人哪里只能晚上过去了。不过老夫人喜爱你,若知晓我今天与你一同用膳,怕是恨不能立马给咱们置办一桌酒席来。”
“不,不,我不能喝酒的。”
沈廷澜笑声愈发爽朗了,整个人一扫之前的颓靡,变得意气风发,开怀得意。 因清儿担心姐姐会等自己吃饭,沈廷澜便喊了一个小丫鬟过来,专门让她往蔷薇苑跑一趟传个话。 他则带着清儿在桌边落座,等小厮们鱼贯把菜肴端上来。 菜肴是四凉八热正经的待客菜,由此也可见沈廷澜对这位表弟,当真喜欢到心坎里。 只是念着清儿年纪小,便没让人上酒,两人浅喝了两杯清茶,便算是以茶代酒了。 饭后略休息片刻,随后清儿回蔷薇苑,沈廷澜则准备去老夫人那里转一转。两人一道出门,不想却在门口碰到一个身形清瘦修长,穿着蓝色直缀的男子走过来。 可不正是施行舟。 沈廷澜和施行舟自然是认识的,施行舟上前见礼,沈廷澜忙扶了一把。 因两人都是举人,都在备考春闱,加上施行舟品性温良,为人端方,沈廷澜面对他时,神情很是温和。 两人互相寒暄,只不知为何,今日施行舟似乎有心事,总是答非所问,且言语磕磕绊绊,眼神飘忽不定,注意力始终难以集中。 沈廷澜对自己大哥的门客很是体贴,便温言让他有事儿离去即可,来日再叙不迟。 施行舟“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他似是想反驳,最后终究应了一声“好,来日再来叨扰三爷。”
施行舟即将离去,沈廷澜却一敲脑袋,“对了,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与你介绍。”
他拉过身侧的清儿,笑说,“这是为内弟,如今正在读《孟子》。”
又给清儿引荐施行舟,清儿却在此时扯扯他的袖子,“姐夫,我们认识的。”
“认识?”
沈廷澜看了看心不在焉的施行舟,又看了看尴尬不已的清儿,两人刚才的异样他也都回忆起来。他本就是心思机敏之辈,加上还有这么多线索,以至于今天周宝璐对他说的话,迅速跳回到他脑中。
几乎是立时,沈廷澜便明白,那位周宝璐口中指点清儿学问的个人,怕就是眼前的施行舟了。 施行舟么,为人是不错,家世也尚可,若和桑拧月玉成姻缘…… 不知为何,一想到“姻缘”二字,他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有些庆幸这只是谣言,两人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况且如今两家已撕扯开,即便之前有过什么,也都是过去事了…… 他都在想些什么? 沈廷澜心乱如麻,也没功夫应付施行舟了,施行舟行了礼告退,沈廷澜带着清儿一道往蔷薇苑的方向去。 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清儿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尴尬落寞的氛围中。 施行舟当真是一位好夫子,可施家不应该借由教授他学问,变相威逼姐姐答应这门亲事。 可话又说回来,施举人对他是真好,想来对自己亲生的孩儿,也就那样了。 他却因为姐姐的缘故,至此断了和施夫子的往来,甚至刚才见面,都没醒悟过来要给他行个礼。 总觉得对施举人有亏欠。 两人很快走到蔷薇苑旁的那条道路分叉口,沈廷澜看在右手旁的小路,说,“我不方便送你过去,你自己回去可好?”“当然可以,都已经到家门口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去见见老夫人。”
清儿连连点头,“姐夫你慢走,今天辛苦姐夫为我答疑解惑,等来日雪化了,路好走了,我请姐夫出去吃饭。”
沈廷澜啼笑皆非起来,“你是我内弟,我给你答疑解惑是应该的。再来我是长辈,哪有让你一个小辈请吃饭的道理。等再过两日吧,等我腾出空,带你出去看画展,顺便请你去外边酒楼尝尝外边的菜肴。”
两人说定这件事,清儿就迈着欢快的脚步进了蔷薇苑。 他没有看到沈廷澜站在路口,目送他消失在路尽头,这才缓缓往内院的方向走去。 蔷薇苑中,清儿活蹦乱跳的回来,桑拧月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 她对周宝璐有成见,时刻提防着她,但侯府三爷的人品她还是相信的。也因此,当小丫鬟来传话,让清儿去前院三爷的居所等着时,她只迟疑的一瞬,便让清儿应了下来。 可明知道沈廷澜是侯府嫡亲的子孙,品性好涵养佳,弟弟和他在一起肯定不会出意外,但无缘无故的,他请弟弟见面做什么? 未知的事情带来未知的恐惧,桑拧月这一上午都有些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等到清儿回来,桑拧月不着痕迹的扫视过弟弟全身,见他好好的,无病也无灾,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