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素锦醒来时,比平常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她慌慌张张的起身,想着今日的早膳怕是要迟一些。若是姑娘还睡着还好,若是姑娘已经醒了,怕是只能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素锦的动作有些大,差点将床头柜上的茶盏碰到地上。好险素英一把接住了,素英一边将茶盏放回原位,一边温声和素锦说,“动静小一点,莫惊扰到姑娘。”素锦点头,可点过头后又敏锐的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要知道素问和素英都有晨练的习惯,他们早起一贯会耍刀弄枪活络身体。即便上了船有所不便,但他们还是会做些简单的锻炼,以时刻保持充沛的体力。 若是往常这时候,素问和素英指定练的满头大汗,可此时这两人在做什么? 素英在做针线,素问躺在床上,抱着枕头还睡得喷香。 这不对。 素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佯做无事一样穿戴好衣裳,洗漱过,然后推开了他们这间舱房的房门。 整条船上都静悄悄的,夹板上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只有成毅。 成毅就那般直挺挺的站在姑娘的舱房附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哪里。 察觉到她的视线,成毅看了她一眼。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冲她微颔首。可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素锦心情沉重的,连回应他一个礼貌性的浅笑都不能。 姑娘和侯爷,到底是又走到了一起。 * 桑拧月这一日起身时,已经到午膳时候了。 素锦沉默的服侍她,好似完全没看见她身上色彩斑斓的各种颜色。 桑拧月也沉默着,可随后她又轻笑起来。她轻声安抚素锦说:“是我主动留的他,素锦你别不高兴。”
“奴婢不会不高兴,奴婢早知姑娘的心意。如今不过是顺了姑娘的心意罢了,姑娘得偿所愿,奴婢哪里会不高兴?”
况且侯爷那般人才,真说起来自家姑娘也不吃亏。
就是想到后续……素锦头大。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疑。 但眼下却有一件事,素锦急需要让桑拧月拿主意。 “船上是有不少药材,可却凑不出一副避子汤的汤药来。您看……” 桑拧月玩弄着腰间的香囊,似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那就不喝了。”素锦动作顿住,“姑娘……您真考虑好了?”
“我考虑好了。不吃避子汤就不吃吧,虽说那是沈廷钧给的方子,不至于对身体有危害。但许是我根本就不能生呢?吃那方子不过是屋里边打伞,多此一举罢了。”
桑拧月佯做轻松道。
“您怎么会不能生?您只是和……没缘分,这才一直没有孕育。”“可缘分这东西,都是没准的。我和王文举没有孕育子嗣的缘分,那我和侯爷就一定有么?”
桑拧月眸中藏着素锦窥不透的情绪,然而她笑的依旧云淡风轻,“就这样吧素锦,这样的日子不知能过几天,你就让我高兴些,别拿这些扰人的事情来烦我了,好不好?”
“……好。”
用午膳时,桑拧月没看见沈廷钧。好在不需要她开口询问,成林就巴巴的把沈廷钧的去向告知了他。 侯爷去审水鬼了。 “不过侯爷留了话,说是若您寻他,就让我喊他过来。”
桑拧月闻言赶紧摆摆手,“那不必了。大事要紧,侯爷先忙正事是正经。”
成林嘿嘿笑,“那您先用膳吧。厨下准备了几道特色海鲜,可能做的没有素锦姑娘做的好,但您也尝尝,只当是尝鲜了。若您喜欢,咱们就把这厨子留下,若不喜欢,那也无妨,总归闵州好厨子也不少,咱们到闵州后再寻就是。”
成林巴巴的说了不少,他的态度比之之前更殷勤。可这种殷勤却让桑拧月很不受用,她觉得很别扭。 也就在她食不知味时,沈廷钧从夹板处绕了过来。成林赶紧行个礼告退了,沈廷钧看着桑拧月眸中亮起惊喜的光,不由好笑说,“成林烦你了?下次别给他脸,该让他下去就让他下去。”
桑拧月没应这话,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会顺杆往上爬。 她问沈廷钧,“不是说去审水鬼了?审完了么?”
“还没有,我留成毅在哪儿支应,我过来陪你用膳。”
桑拧月戳着碗里的米饭,一双美眸盈盈的看着他。沈廷钧身体躁动,忍不住低叹一口气,倾身过来捂住她的眼,轻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那么好的自制力……先吃饭。”
桑拧月控制不住的红了脸,轻轻的“哦”了一声。 这之后几天,两人就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几乎整天都腻在一起。 他们晚上同寝,白天同食。闲暇时间要么一同在夹板上散步,要么红袖添香描绘丹青书法;再不济还有闺房画眉,舞剑弄萧。总之鹣鲽情深,如胶似漆,好不恩爱甚笃。 他们好像成了一对情深伉俪,而不是假做的夫妻。 但俗话都说,知音难觅,好梦易醒。这样的好日子,也不过延续了没几天,便破碎了。 这一日他们已经走到了晋州,距离目的地闵州只剩下三天的行程。 也就是在晋州水域上,发生了一场热闹。 那热闹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盖因两个公子哥抢花魁,结果结下仇怨。如今在河面上碰见,双方吵嚷起来,怒火让战乱升级,从言语攻击直接进化到互相攻撞对方的船只。 先不说这两个公子哥的船只有没有破损,只说有不少行人被殃及了池鱼。 那两个公子哥乘坐的船只雕梁画栋、结实坚固。但他们来回摆尾间碰撞或惊吓到不少其余船只,于是整个河面乱成一团,有被扫到的小客船,更是直接被撞翻,船上的客人纷纷落水。 楚仪就是这时候被救出来的。 她身上狼狈不堪,头发和衣裳全都湿漉漉的,桑拧月让人拿了披风把她裹起来,楚仪真诚道谢。 六月的水倒是不凉,但她明显受了惊吓,瞳孔都有些微微的扩散。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言行举止依旧优雅得体。桑拧月当即便判断出,这位姑娘的出身绝不简单。 随后她随身携带的丫鬟和管事也都被打捞上来,众人被分派到各个房间洗漱更衣。 其中有个小厮性情格外活络一些,他也是最先收拾妥当出门的。 也就是他出了门后,成林就凑过去打听消息了。 而这小厮不知是不知人间险恶,还是觉得互通来历是基本操作,因而都没等成林多设套,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原来他们一行人出自京城镇国公府。 至于为何镇国公府的姑娘,此时会从南边北上,这事儿不需说,京城的百姓大多都有耳闻。毕竟这位六姑娘至孝的名声是得了天家确认的,她也是京城各大豪门主母看好的儿媳人选。 此番回京,六姑娘是要回去相看。至于相看的人选,这小厮透漏说是位侯爷。只可惜听说早年和离过,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六姑娘这么好的人才,嫁过去可别辱没了。 小厮还在嘀嘀咕咕,成林看着恰好从这边走过去的素锦,当即头皮发麻,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当即也顾不上和小厮继续套近乎了,却是赶紧寻了自家主子,把这件要人命的坏消息告知了他。 当然,重点不是楚仪是侯爷的相看对象,重点是,素锦既然知道了此事,那距离桑姑娘知道就不远了。 侯爷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如今和桑姑娘打的火热,若是这一盆冷水浇下来,桑姑娘冷了心,之后还会理会自家侯爷么? 想想上一次桑姑娘和侯爷分开,侯爷身上暴躁的气息,和难忍的低气压,成林就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打探消息你就捡有用的打听,那些什么相亲啊,你说你没事穷根究底问人家这些作什么,这不尽找事么。 沈廷钧正查看线人送来的,有关闵州盐道上的最新讯息。可听了成林的回禀,他一双剑眉登时蹙了起来。 继而,他冷冷的看着满头大汗的成林,来不及对成林做出处罚,却是直接起身去了桑拧月所在的房间。 然而,素锦这时候已经在桑拧月旁边站着了,而桑拧月这边正有客人,却是楚仪已经收拾妥当,再次登门道谢。 沈廷钧隔着窗子看见这场景,转过身又回了花厅。 成林狼狈的跟在他身后,一颗心直坠到地上去。也就是这时候,他听见主子吩咐说,“去准备小船,立刻送他们一行人离开。”
“是,是,属下这就去。”
成林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再说这厢,桑拧月此时已经得知了眼前这位姑娘的名字。她名楚仪,出身镇国公府。现任镇国公是她嫡亲的祖父,而东宫太子妃是她的堂姐。 这样的名门贵胄,难怪通身的气派。 这些信息是桑拧月从素锦嘴里得知的,素锦欲言又止,明显还想说些其他的,可就在此时,楚仪登门了。 联想到楚仪的出身,她此时上京这个微妙的时间,以及素锦难看忧虑的容色,桑拧月即便不想看出什么来,可她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姑娘,这次上京的目的怕是不简单。而她此行,说不得就和沈廷钧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桑拧月一颗心也直往下坠,虽然她知道她与沈廷钧分开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如今的情深意笃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可还不容她沉浸在其中,就有人跳出来打破了她的美梦,老天爷未免对她太过残忍。 桑拧月一颗心疼得发颤,但她面上还是做出平静温婉的模样。她周到的款待楚仪,得体的与她应答来往,及至外边传来成林的声音,说是楚家的管家来寻楚姑娘,桑拧月这才送了楚仪出门。 楚仪着实是位端方出色的姑娘,她虽长相不太出色,五官组合起来却越看越有韵味。她虽年纪轻,处事却周到稳妥。而她为人虽看着有几分冷淡,话也很少,但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每一句话都能让人感受到真诚与熨帖。 真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出色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作为当家主母,才是合格的。 桑拧月目送楚仪的背影进了客房,她回到原位坐了下来。 素锦担忧的看着她,面上依旧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桑拧月见状却笑了,那笑虽有些苦涩,却带着坦然与认命。 她说,“素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猜到了这位楚姑娘,此番上京是做什么去的。可即便不是这位楚姑娘,也还会有别人。我本也没抱着侥幸的心思,想与他白头到老。我不贪心,只争这几个朝夕就好。我等他开口和我说分道扬镳的话,我不会哭哭啼啼,也不会哀求挽留。我们好聚好散,我不会把最后的颜面都丢了。……可若是……” 可若是他不说,若是他还无心成亲,若是他不接受别的女子,那他们姑且就先这样吧。 以后的事情会如何,她也不知道。但这个人是她打从心底深处就渴盼的,她想过推开他,也确实推开过他,但却挨不过内心的期望与渴盼,在他屡次伸出手时,她终究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那就再留几日,再多留一些时日。 素锦看着姑娘苦涩又坦然的笑,心中只觉得揪得疼。此时她就痛恨,为何姑娘没托生到个好人家。若是她也有一对权势过人的父母,即便她丧夫又能如何,侯府她照样能嫁进去。 可姑娘没有那样有权有势的出身,她甚至就连一个依仗都没有。 …… 客船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这是楚家一行人下船了。 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明没带来什么东西,也没带走什么东西,可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楚家的管事看着端坐在夹板上的楚仪,心里不住的叹气。这趟出行,可真是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姑娘本就不愿意上京,是老夫人千催万劝,又拿六姑娘不成亲,她老人家死了都不能瞑目说事,这才逼得六姑娘不得不北上。 可谁知道,才离开闵州不过三天时间,就遇上了这样的糟心事儿。 管事气的咬牙,深恨那两个误事的纨绔公子。若不是被他们撞翻了船,他们也不至于在此时上了武安侯的船。 对的,老管家见多识广,早就从成林身上挂着的腰牌上,窥透了船上的主人是武安侯沈廷钧。 这位正是家里给六姑娘安排的相看人选,可这位在外人口中不近女色的武安侯,南下时船上却藏着一位“夫人”。 这事情偏还让姑娘撞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管家长吁短叹,楚仪却好似这件事情与她无关一般。尽管从管家口中,她已经知晓了这就是武安侯的船,而那位容颜貌美绝色的夫人,就是武安侯的心爱之人。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次上京,本也不是为了相亲,而是想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父母和伯父伯母听。 她另有心仪之人,她要嫁在闵州,她要陪祖母终老。 楚仪静静的看着静静流淌的河面。 河面上的水平缓的流动着,只在风吹过时,滚过小小的水波。风平浪静的水面,就如她风平浪静的心情,以及风平浪静的人生一般。 她喜欢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要太多喧哗浮躁,更不要有太多波折纷扰。 这艘载客的船只直往晋州而去,至于闹事的两个纨绔子弟,自有镇国公府的人出面去处理。 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赶路,又走了半个月,这才到了京城。 楚仪这边的事情不需说,只说在他们一行人下船后,沈廷钧也将写好的信件交给了成林,让他火速送往侯府,交到老夫人手中。 成林不敢猜想侯爷在信件中写了什么,更不敢看侯爷冷峻的面容。他接过信就麻溜的跑了,不敢在原地多停留片刻工夫。 看着成林的身影远去,沈廷钧在桌案后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去寻桑拧月。 桑拧月在读书,她手中虽然拿着一本书,可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边。 沈廷钧静静的看着她出神的模样,她清丽的眉眼干净又纯澈。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痴痴的在想着什么。她目不转睛,甚至连呼吸都要停顿了。 这模样,好似她下一刻就要顿悟飞升。 沈廷钧心中没来由的一慌,不由轻轻碰了下她手中的书本。 桑拧月陡然回神,看到他就在身侧,她不由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来,“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她笑容灿烂无暇,好似完全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更是一副完全不为楚仪所动的模样。沈廷钧见状眉头微微拧起,心中不知事高兴更多一些,还是失落更多一些。 可最终,他也只是低叹一口气,俯身将她抱坐在了怀里。 丫鬟和侍卫们都避了,可桑拧月依旧有些脸红。她推推他,“门还敞着呢。”
“我不做别的事儿,就抱抱你。”
桑拧月闻言,果然不再挣扎,就这般任由他抱在怀里,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