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刚浮现时,伊芬尼德城内每一条街道忽然不再空旷,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和哀痛的心情行走,终点不约而同。人潮如汇聚的河流,汇集在占星广场。这位中年人名叫塞克斯,他同样一夜无眠,在黎明时随着沉痛的人群,恍惚地走到占星广场。他望着人群恍然想起——这里多少人还是孩童时就在街上看到过那位穿着脏兮兮破长袍的老人,他也是其中之一。塞克斯想起第一次见到占星圣者时的场景,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走在街边,看到一位穿着破旧长袍却笑容温和的老人,老人看起来视力不好,一对眸子只有眼白,可与老人对上目光后,就能感觉到他正用温柔的视线注视着自己。明明只有眼白,却不令人害怕,反而想要凑近他,年幼的塞克斯想过去替老人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想让他陪自己说说话,玩一会。当时的塞克斯想到——如果可能的话,就邀请这位老人回家用餐吧,今天家里还有多余的餐食,老人衣服破破烂烂的,或许饿了肚子。真是奇怪,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爷爷。当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跟在老人身后走了一条街,如一个小跟班。老人总是很亲切,无论对谁。塞克斯发现路过的人总是会朝他弯弯腰行礼,热情地笑着打声招呼,他记得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士愉快地说——爷爷,今天阳光可真好,您该多走走,多晒晒日光;而老人笑眯眯地回应——真好,真好,你也不要太忙,小心累坏身子。——爷爷,一会来店里,我丈夫新烤出了蓝莓派呢。塞克斯记得,那位中年女士说这话时,眼神里充满期待。他看到老人慢慢走到女士身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小把糖果宠爱地塞进她手心;而那位已是人妻的女士红着脸,像个小女孩般笑着,弯下腰把头凑到老人面前,老人就会抚摸她的头发——你看,你还是孩子呢。——爷爷,你每天出门都揣着零食,就因为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孩子呀。塞克斯当时还不明白这些,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孩子?那晚他听父亲说,原来那位慈祥的穿破长袍的老人,是他们的占星圣者。圣者是所有人的爷爷,没有人记得他何时出生、何时成为圣者,又究竟活了多久,因为他一直都在大家身边。后来,塞克斯就明白了,为什么整座城市的人都是那位老人的孩子,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他。占星圣者陪伴几代人长大,从他们还是懵懂的孩童时,他就在这座伊芬尼德城,而听更年长的人说,圣者爷爷也是他们的爷爷。圣者爷爷会陪孩子们在街上玩耍,坐在树荫下赏花,用柳枝给他们编小动物。夕阳时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该回预言塔了,于是塞克斯就和其他孩子一样围在他身边,像是簇拥着将军的士兵,一路护送爷爷回到圣堂,临别时用力挥手,约好明天一起玩的时间;后来塞克斯上学了,他和朋友们的成绩都不算好,临考试前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凑到圣堂,用不了多久,圣者爷爷就慢悠悠地走出来,拉着他们去到河边,耐心地给他们辅导功课。真奇怪,他们那天只是抱着课本站在圣堂附近,没有和祭司或修女说一句话,圣者爷爷却几分钟后就出来了。后来,塞克斯考试成绩很好,圣者爷爷给他买了一个小木熊当奖励,那个木熊如今还在他的床头。再后来,塞克斯工作很忙,可是再忙也会去圣堂礼拜。他倒不怎么信万理先知,他只是想忙了一周,想见爷爷了。他赚钱了,成中产阶级了,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也都差不多,大家每逢节日都想要给爷爷换换衣服、买点东西,可爷爷从不肯收。——我的衣服还能穿,你们看,还新着呢。——爷爷,小时候不觉得,长大才发现您这么倔呢。当时塞克斯觉得,尽管圣者爷爷只有眼白,可他的视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又过了一阵,塞克斯结婚了,他很幸运,能在圣堂举行婚礼,而且是占星圣者主持,这段婚姻由爷爷亲自祝福。几乎所有的婚礼都是圣者爷爷主持,几乎所有的葬礼也都是爷爷去送葬。结婚的、逝去的,都是他的孩子,塞克斯只不过是所有人中的一个。圣者陪孩子们长大,见证孩子们的人生大事,又亲眼看着他们老去,最后替他们送葬。他犹如摇篮,是庇护人民的参天巨树。孩子们喊他爷爷,老人也喊他爷爷。占星圣者爱伯丁·亚当斯记得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因为他是他们的爷爷。占星圣者是这座城市的图腾,他就是伊芬尼德。可他陪伴之久,久到令人遗忘一个事实——原来圣者也是人,也是会死去的。正如再古老的树木也有树龄,终要回归大地。爷爷去世了,所以孩子们都来送他。塞克斯又一次环顾人群,最后看向预言塔,他想起从前圣者还在的那些雨天,上街总会撑一把好大的伞,伞下是好几个笑嘻嘻的、专门不带伞的孩子,他也是其中一员;后来他长大了,不能在雨天时躲去爷爷的伞下,那里也有了新的孩子。昨天,给孩子们撑伞的爷爷走了。塞克斯和所有人一样在晴天撑伞,他不知道下一个雨天降临时,伊芬尼德该如何流泪。铛……铛……塞克斯听到空灵悠远的钟声。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在钟声响起后第一个失声痛哭,塞克斯只知道——他再也忍不住了。“怎么是您先走了啊!”
“圣者爷爷,爷爷!”
他用尽毕生气力朝天边的钟声肆意哭喊,而钟声长鸣,伴随心死般的啜泣,久久未停。人们仿佛从钟声里,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看,你们还是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