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决斗
山道愈发陡峭。狭小、弯曲而抖斜的山道,并没有让这条路变得萧索无人。渐渐,前方有了各种声音,獐兔的奔跑,归鸭的飞翔,突然,在这许多声音中出现了疾驰的马声,马上的两个骑士在一间破烂不堪的茶肆外停了下来。这地方太破旧了,破旧到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竟然也有房间可供过夜。 这是萧家父子俩在金陵一贯住着的地方。 下马后,两人便迈步走进了茶肆,招呼小二要了些酒饭。 突然,萧缺微眯的眼睛猛地张开,像是两道电光,在黑夜深山的丛林里打了一个圈子,他面上的神色有一种凛然的感觉。萧明彻也察觉到了,他眉毛微皱了皱。 又来了一匹马停在了茶肆的门口。这是一匹与众不同的马,一匹黑马。 在金陵一带,马迂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把他叫做“神刀”。他是以善于玩刀子,也是以衣着华丽出了名的。他经常骑着一匹黑马去逛窑子,马具上都镶油腻、泛着油光的银饰。街上没有一个人或者一条狗不尊敬他,女人也是一样。大家都知道,起码有两三百条人命坏在他手里,而且都是些武功顶尖的人物。他一般总戴着一顶窄边软毛,斜压他背后的长头发上。这一带比较年轻的人都喜欢模仿他,就连他吐痰的样子也要模仿。 马迂撞开门走进了茶楼,几个目瞪口呆的小二一看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他环视了酒楼一圈,最后把视线停在了萧缺的身上。萧缺也抬起头看他,等到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马迂才开口说话,他瞪着萧缺,用袖子擦了擦脸,说了这样的话:“我是马迂,从城里来的,我要找的人是一个男子汉,到处都在传说,说这个土坯房的茶肆里有个人,是耍刀子的好手,据说他还是条硬汉子,我当然愿意会会他。也许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以跟他学点东西。”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直瞪着萧缺,忽然,一把长长的刀子在他手里闪现,原先准是藏在袖子里的,所有的人又往后退了。这时候,萧明彻听见背后有动静,一回头,是门口蹲着喝茶的屠夫里的一个,年纪最大的一个,长着一副皮板子似的脸,一把大灰胡子,模样像个乡巴佬。他轱辘地转动着眼睛,密切地关注着一切,看到萧明彻转头后,又坠下了眼睛,变成了一个普通老头的样子。 棚顶下面有一扇长窗,开向外面的河沟。萧缺掏出他的刀,在手里翻来翻去,然后他把手臂举过头,看了身旁的萧明彻一眼,转身使了轻功跳出了窗外。马迂高喊一声:“让开,他是我的了!”
他们就这样贴着跳了出去,两个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这是萧明彻最后一次见他们的面。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这时候,他们正在进行生死搏杀。 萧明彻坐在桌前,觉得有些头晕,他想着爹的刀是最厉害的,从没有人能打败他。不过,他的心时而如奔腾的野马,时而又平静似海。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来找萧缺决斗,他从不让萧明彻跟着去,即便儿子的轻功已经如他一样的快,可以在夜色的掩盖下悄无声息的翻上房头。但萧缺对他说,这些人的由头是来比武的,江湖中没有人是老子比武的时候,儿子在一旁帮忙的,一旁站着看也不像话。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哭喊的声音,“开门!”
茶肆撞坏的门又撞了开来,“一个死人”,领头的汉子说,他们抬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就像一个醉鬼。所有人给他们让出地方,一个人把抬着的人翻过身子来。
是萧缺。一块围巾托着他的脑袋,他浑身是血,萧明彻看见他胸前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黑了围巾底下的灰白衣衫。这个男人两臂垂下,茫然地瞪着屋顶,但是眼睛里已经没了生气。那汉子说,两个刀客在一小块空地上决斗,原本势均力敌,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人,朝着死了的这人刺了一刀。随后,那两个人转身就走了,其中一个他认得,是马迂。 萧缺的脸,就是那种死人生命消竭的模样,他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等到他死去,再没法讲话,萧明彻都不敢相信这一切。“一个刀客,现在却只有让苍蝇叮的份儿了”。一个屠夫说道。 他忘却了爹的嘱咐,应当谨慎,萧明彻推开了那几个汉子,跳进了人群,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瞪着他。这时候,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了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每个人又都听到了银饰随着蹄声碰撞的声音。 是马迂!他又回来了! 萧明彻在爹的尸体上摸了几下,把手伸进背心,在左腋那个地方,摸出了一柄小刀。他把刀刃翻来翻去地看了两遍,它跟新的一样,看起来清白无辜,连一点血迹都没有。萧明彻瞪红着双眼,就要翻身出茶肆用这把刀杀了马迂。 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声冷笑。他此刻心血翻腾,对这声冷笑并没有意味着什么,冷笑声霎时消逝,一件暗器挟着苍劲的力道,击向萧明彻的后背。暗器来的那么快,在冷笑声僵住的那一霎间,已经击在了他的身上。那样的突如其来和措不及防,似乎没有任何人的能力能避开。 萧明彻倒了下去,声音低沉而重浊。 雨。下着雨。 这雨并不算大,可已足够恼人,因为从昨天起,这雨便开始下了。一整天从无间断。 一行人冒雨走在路上,他们之间已经足够熟悉,熟悉到整个行程中,不需要开口说任何一个字,一句话。 他们每个人都有些累了,如果不是因为极高的报酬,他们不会一起出动。只此一次的报酬足以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挥霍无度地过完一生,足以让一个仇家无数的恶徒从江湖中销声匿迹,足以打动任何一个腰缠万贯缺贪得无厌的兄徒。不过,他们几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件事情,他们更想尽快回到“家”里。 车上躺着的萧明彻终于醒来了,他躺在一堆被切开的肥肉上,虽然隔着一块布,但是肉的腐烂腥臭味还是穿透了他的鼻息。他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看到了赶车的那个长着大灰胡子,一副乡巴佬样子的老头。是那个茶肆里,马迂来闹事时坐在门口屠户堆里看热闹的老头,他登时反应过来,正是这老头用暗器击晕了他。 父亲萧缺的死状出现在他的眼前,萧明彻摸出那柄短刀向着老头刺出,忽觉右肋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刀也同时失去,竟然似是他将刀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刀法是谁交给你的?”萧明彻自知不是此人对手,转身就走,他满心都是为父报仇,此人明显不是和马迂一起的,他不想计较,只想赶回金陵城中。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又彷佛是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 那老头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在冷冷地说:“你的刀法是谁交给你的?”
那人问过之后,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萧明彻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儿,猛地腰、腿、肘一起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出去,往前一窜,就是三四丈。可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老头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那老头朗声笑道:“好身法,好身法,倒也刀风强劲,颇见功力。”
说着,又朝萧明彻面相上看了半响,点头道:“果然年轻英俊,聪明忠实兼而有之,是个当杀手的料。”
说完,又回到马车边坐了下来,“那马迂行事张扬,但并非是各草包,若说是刀法,他未必打不过你父亲,只不过急于杀人,因此使了下三滥的手段。以你现在的水平,莫说是杀了他报仇,恐怕左脚刚迈进金陵城,就会被他们暗中布置的人给悄无声息的干掉了。”
萧明彻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想到:“马迂能与父亲交手,说明的确并非华而不实之辈,父亲轻功了得,另一个人却能从暗中窜出,攻到要害一刀毙命。两人谋划如此,可见并不是单纯来比武挑战的,只怕是背后另有人操控,就是为了能趁父亲回金陵之时,杀之!江湖之中,最怕留有余地,遭来报复,我此刻面临着的是更加致命,更为急切的追杀。”
他又想到自己武力、经验俱都还差,一时气急,喉咙间竟然有血丝翻涌。 老者摇了摇头,知道他还未想通,便又说道:“你恩怨如山重,如不好自为之,怎能了却,事在人为,只要努力,何患无成?来处来,去处去,漂浪人间,总会找到能报仇的时机。”
萧明彻听完老者说的话,愕了一会儿,稳定了心神。于是他开始面对着事实。半响,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抬头又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老者回道:“已离金陵两百里远。”
萧明彻又说:“我要回金陵。不是为了报仇,我要暗中回去一趟,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眼前浮现出林逸奚纤弱的身形。
老者看穿了他:“你如果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你关心的人,你想好了?”萧明彻哑然,苦笑了一声,又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
老者哈哈笑道:“第一件事,你自己好好猜一猜,不要辜负了我的眼力。第二件事,我看见你小子甚是欢喜,想带你去做徒弟。”
萧明彻走上前,仔细地盯着老者和另外几个汉子看了半晌,开口说道:“在江湖中,有一件非常奇怪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一把镰刀,镰刀的尖端又重又沉,光是能平衡地举起它就已经十分费力。不过,这个镰刀的主人却能用它砍下一个顶尖高手的脑袋。这位高手死之前,也许都不明白,自己持着一柄快剑,是怎么被一柄厚重的镰刀杀死的。”
“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江湖中号称鬼影镰钩的影杀堂杀手,”萧明彻指着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罩袍的汉子说,那汉子脊背有些佝偻,他的脚下就放着一柄镰刀,不过看上去十分普通,跟寻常猪铺里挂猪肉的没什么区别。那汉子喝着水壶里的水,并没有转头看他。 “而那把刀,”萧明彻转向挂在猪肉边的一把半尺长的短刀说道:“刀身由纯铁铸成,异常锋利,使这刀的人,江湖名头叫做剃头先生,也是影杀堂的杀手。专给人剃头,不过被剃的人不止是没了头发,连半边脑袋都也没了。”
“至于你,你的轻功和暗器之术如此厉害,恐怕就是影杀堂的轻机猿猴了!”
萧明彻盯着那老头。
那老者哈哈一笑,笑声方住,忽地面容骤变,微撩衣袍,掠到萧明彻的身前,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猜的一字不差,现在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走?要不要入影杀堂?”萧明彻心下一冷,影杀堂是江湖中最为阴暗,最为诡谲的杀手组织,难道他此生真的要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冷血杀手吗?可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垂下眼眸,冷声说道:“我入你影杀堂,不过你告诉我你的轻功身法叫什么名字,除了教会我之外,还要告诉我破解之法。”
老者脸上的杀意霎时消失不见,松开了手笑着说:“好好,这个简单,今日起,我就教你消无息,从此以后,天下没有能逃脱你手的人!小子,我没看错人,你叫什么名字?”
萧明彻愣了愣,回答道:“章隐。”
老者笑道:“从此以后,你没有名字,只有称号。”
萧明彻心中苦笑一声,没想到刚给自己按上的名字就立刻被夺去了。他随即翻身上车,在那堆猪肉块边上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一行人便又出发了。 萧明彻看着目光所及的一切——广阔的天空,盲目地流着的河水,一匹半睡半醒的马,肮脏的山道,还有那些窑砖上油腻的肥肉,他开始觉得,他自己也不过是在这一片片乱草,这一堆堆垃圾,以及这整个荒废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一株野草。 他看向金陵城的方向,不知林府是否已经知道了萧缺的死讯,如果知道了,她又该多担心自己,而自己连这最后一面也去见不了,往后更加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金陵了。路旁的危崖后面远远传来各种野兽的啸声,甚是凄凉,却又极为繁杂,其中还像是杂有豺狼之类猛兽的喉声。萧明彻随父入江湖已有几年有余,手上也早已过了人命,他不是那种善心满怀之人,有时杀急眼了,刀锋也甚至凌厉。可不知道为何,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终于要真正踏入这沉沉江湖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