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铃声响起,初澄不情不愿地踱步进教室。
今早他的任务是最后一排文件架上的那一摞作文。这还是之前一周留下的作业。因为学生字迹太烂,词句很难辨认,所以初澄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有批改完。 他自小就长在书墨生香的环境里,从没有见识过人究竟能把汉字写得多难看。但成为语文老师之后,世界的参差逐渐显露了出来。 睡眠严重缺失本就让他异常困倦,现下心情更差了。初澄把自己早上刚洗过的黑发揉得更加蓬松,边批边叹气,将所有的烦躁都写在了脸上。 喻司亭偶然抬头,发现后排已经在怀疑人生的家伙,缓步走下来查看:“怎么了?”“看这些作文写的,简直360度防窥。”
初澄随手拎起几张比较过分的展示给他看。
喻司亭接下,沉默着试图辨认那些几乎连不成句的字。他艰难地读了两行,眉头一皱,反手便把作文纸拍在学生本人的桌面上。 “你的垃圾桶还要加个密?”如此嘲讽拉满的评价方式让旁边的学生们都噗嗤笑出声。 “别五十步笑百步,都写的什么东西?”
喻司亭沿着桌椅过道走下去,一边发其他的,一边数落着。
难得有了班主任撑腰,初澄趁机为自己争取人权:“语文老师的命也是命啊,同学们。写得实在太乱了,很多都是必扣卷面分的程度。”“你不用和他们商量,不让他们动笔是记不住的。”
喻司亭锐利的目光看向靠窗排,“语文课代表呢?”
韩芮忙抬头:“在。”
“今天中午或者晚上的时候去校门口书店取套字帖给他们发下去,书费记我的账。以后每周收上来一次,我亲自检查。”
喻司亭给出了最直接有效的解决办法。
韩芮看了看初澄,温声应:“好~” 教室内低气压蔓延,连正常翻书的声音都弱了些。 “不像话。”喻司亭冷着脸又训了声,重新走回讲台边。
鹿言瞥着他的背影,偏头凑向初澄,小声道:“恭喜初老师,逐渐掌握了带班的精髓。”初澄不解:“什么?”
鹿言笑吟吟地继续:“7班每位任课老师都会的一句话,别逼我去告诉你们大哥。”
他的语音语调学得惟妙惟肖。代入感太强,初澄忍俊不禁,带着笑意低下头摆弄手机。 微信消息一闪。师父刚刚在学科群内发了通知。 [十分钟后,全体语文老师到阶梯教室开短会。] “这个时候突然开会能有什么事儿啊?”
初澄悄声自语。
鹿言却像是了解内情的样子,悠悠道:“应该是研学。”“恩?”
初澄侧目看他。
鹿言解释:“十中的传统。每年五一、十一和元旦之前都会组织一次这种活动。科目内容轮流,这次刚好轮到语文。”“真的假的?你的消息怎么比我还灵通啊。”
初澄半信半疑,拿上纸笔,从后门出去开会。
事实证明,鹿言的情报系统果然高端。他说得半点不错,此次开会内容的确就是语文研学。 初澄带着确切消息回班时,大哥刚登上讲台,准备上数学课。 见副班进门,他停下动作:“有事你就先说。”“恩,名单要得有点急。”
初澄笑笑,对占用他的时间表示抱歉。
“班长帮着统计一下。”喻司亭让出台前的位置,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好嘞。”鹿言早有准备,翻出一张点名表,麻利地走出座位。
初澄翻开自己的会议记录,捡着重点说:“听说这是你们每年都有的活动,那应该都很熟悉,我就不多介绍了。本周四语文研学,主题是唐诗宋词,国风传承。行程时长大约一天,费用95一人次,含路费、学生票和午餐,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愿报名。”他的话还没说完时,就已经有学生把手举得老高。 照学校规定,每次研学都由对应科目的老师带队。但如果一个班级的参加人员超过半数就需要班主任同行。 所以当喻司亭看到他们如此热情时,毫不遮掩地啧了一声:“每年都去,你们不嫌腻吗?”
“参观的地方不一样嘛。”
“集体出游诶,不参加的人还要到校上自习,傻瓜才来。”
“大哥,这可是难得一遇的语文研学!”
学生间七嘴八舌起来。 按惯例,英语研学的形式是展馆讲解或者口语角,数学和物理研学则大多举办竞赛,这些都是为科目大佬们量身定做的活动。唯独语文研学会组织参观名人故居或是文学博物馆,带着眼睛就能看热闹。 没有遭受降维打击的机会,大家的热情自然更盛些。 鹿言边记名,边小声嘟囔:“别听他的,他自己不想去所以才pua、kpi、fbl我们。”
喻司亭瞪他一眼,深邃的眸子噙着不满:“长嘴了?”
“这不是为同学们服务嘛~”鹿班长能屈能伸,刹那间就转换了一副讨好表情。 喻司亭不吃他那套,不耐烦地催促:“统计得快点。”
鹿言快速地数了数画了勾的名字,带着胜利的得意向他报告:“42个。”
人均95块,就可以买下喻魔王的一天陪玩。别说半数,这差点就是全员出动了。 “感谢大家踊跃配合。”
初澄的目光落向一旁。他之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几乎人人举双手赞成的大场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同情遭强行加班陪玩的大哥。
喻司亭双手环胸,靠着椅背。他的嘴角动了动,看似无奈却不得不接受安排。 初澄继续交代完了具体事项,朝他开口:“喻老师,你可以上来讲课了。”一言不发但明显心情不爽的人这才站起身,回到讲台上后临时改变了原有的课程安排,从桌下摸出一摞卷子,低沉地吐出两字:“考试。”
下面顿时哀嚎四起。 “什么?!”
“大哥!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公报私仇啊!”
“考就考,我们要勇敢地对研学旅行说I want you!”
“闭嘴,你们哪那么多废话。”
喻司亭冷漠怼回,面无表情地开始发卷。
初澄见状匿笑着退出教室。 其实也怪不得学生。这家伙的个性是真的差劲,而且是懒得加以掩饰的那种。 午休时间,语文组内聚集着闲谈的同事们。初澄抓住机会向其他老师取经,认真敲定了本周研学的行程。 当当—— 办公室的门板被人礼貌地敲击两下,韩芮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发问:“初老师,你睡醒了吗?”“进。”
初澄抬眸招了招手,“有什么事吗?”
韩芮进门,朝着各位老师俯了俯身,走到初澄办公桌边,递上几个小册子:“早上大哥让我去买字帖,我拿了几本样书过来,想让您挑一下。”
初澄大致翻看一番:“这些都可以,笔体风格是附加,首先要了解字体基础结构,做到横平竖直才行。”
“恩,那我就定这本基础4000字了。老师,您的笔借我用一下。”
韩芮俯身,在便利贴上做了标注。
“7班定什么字帖了?让我也参考参考。”刚刚一同聊天的老师闻声凑近过来,瞥见韩芮的标注,张口夸奖,“哟,你的课代表写字就挺不错啊。”
其余的老师也跟随着品鉴:“这练的……好像是初励宁老爷子的行楷吧?写得属实可以。”
“谢谢老师。”
韩芮一向觉得自己没能学到初老先生书法的半点皮毛,远不如初老师的那一手出神入化,想不到现在居然也能被人认出来,心里高兴得紧。
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初励宁先生…… 和初老师? 这俩人不仅书法风骨颇为相像,就连姓氏也一样啊。 韩芮正愣神,围作一团的语文老师们也关注到了这个问题。 “是不是姓初的人在书法上都有些天赋造诣?”正是因为初老爷子在文坛和书坛上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把这件事当作了巧合。 “我何德何能,敢跟初先生相提并论。”
初澄淡淡地笑着,不惊不慌地掀过了这个话题。
* 星期四是研学出发日,秋高气爽,天空蔚蓝如洗。 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到校上早自习,然后统一乘坐大巴车出发。 “37、38、39……”初澄拿着名单站在车门处认真做着核对。 难得不用上讲台,他今天穿得稍显随意,休闲T搭黑色牛仔外套,修身长裤,踩着短靴,把两条本就又长又直的腿拉得让人移不开眼。 “初老师帅得像个在逃idol。别的班都是看车牌号,只有我们班看人。这真是隔着八百米都能震惊到我的身材比例。”“别贫了,就差你们几个,赶紧上去。”
初澄笑着,在最后一伙人的名字上打了对号,然后登上大巴车,“师傅,人齐了,可以出发了。”
“好。”
司机师傅嘱咐大家系好安全带,向目的地导航。
初澄这才开始为自己寻找座位。他有些轻微的晕车,不太敢靠后,只能选择坐在喻司亭身边。 大哥像往常一样穿着高档的黑衬衫,舒适又不失考究,靠着半开的车窗睡觉,徐徐涌动的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 初澄轻轻地坐下,试图在不惊动身边人的情况下扣好自己的安全带,却听到那人率先开口。 “他们不小了。”“啊?”
初澄偏头,见他仍然闭目养神着,只是稍微后仰换了换姿势,“什么?”
喻司亭的喉结又动了动:“自己的事都会做,你跑前跑后的也不嫌累。”
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在感叹,还是新师有激情。 初澄好笑地应答:“明明别的班的老师都很忙,只有你这位大哥在放羊。如果我刚才不在车门边站着,你是不是连人都不打算数了?”
“荷载49,前空1后空3。你本来也不用数。”
喻司亭随意地挥了挥手指。他依旧没睁眼,却准确知晓车上的空位所在。
初澄润了润唇瓣,没能找出反驳之处,小声自嘲了句“行,我是土狗”,然后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和后排学生们进行互动。 “初老师,能拍合照吗?”“来。”
“我也要拍,我也要拍!”
“可以。”
“老师,还有这儿!”
初澄反复被学生们喊着看镜头。他觉得第一次带队出行还蛮有意义,干脆举高手机,和大家一起来了几张大范围的合拍。 车间的氛围欢腾吵闹,只有喻司亭始终不动如山。 初澄一边腹诽大哥的不合群,一边低头翻看照片。忽然,他发现在某一张光影角度刚刚好的照片里,那人竟然是睁着眼的。 他下意识转头,看到的仍然是一个沉寂的后脑勺。这道身影不知何时产生了动作,但就那样和谐地留在了镜头里。 初澄一笑,把照片保存好,然后才收起手机闭眼休息。 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后,研学团队到达行程第一站:诗词博物馆。 因为严格的实名预约制,这里的入场程序较为繁杂。或许在文化底蕴浓厚的地方容易受到无形熏染,从而诗情荡漾,在场馆前等候的时间里,学生们围在一起玩起了飞花令。 对于此种氛围,初澄十分喜闻乐见,拄着排队的围栏与学生们说笑:“这样看来,你们也不像是大哥说的那样语文底子差啊。”
学生笑着答话:“初老师,你对我们的期待值也太低了。再怎么说,唐诗三百首还是会背一些的。”
初澄挑眉:“那么自信?”
一个短短的问句燃起了学生们的胜负欲,顿时有人提议:“要不然您来出题试试?”
“可是如果没有点奖励就不好玩了。前面的班级还不知道要排多久。如果对上来了,能不能放我们去那边的店里买奶茶啊?”
对此事感兴趣的学生不在少数,尤其是奖励条款一出,初澄面前立时涌上许多道身影。 “大哥,可以吗?”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cue了喻司亭一句。倚在一旁的班主任悠悠道:“这事带队老师说的算。”
“好。”
既然是学生的主动挑战,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初澄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风花雪月、春夏秋冬这样的对于你们来说也太容易了。应该出道什么题好呢?”
初澄伫立思索片刻,抬头时偶然注意到四周建筑上的凤凰雕画,立马有了主意:“那就来凤吧。可以是诗,可以是词,也可以是曲,只要是七言就合格。”
“一言为定!”
学生们的热情高涨。规则还未讲定,已经有人在下面跃跃欲试了。
听他如此好说话,低头玩手机的喻司亭忍不住沉声提醒:“别放他们跑走太多,等会儿不容易喊回来的。”初澄觉得在理,立马继续补充规则:“等一下,既然大家都是王者级玩家,那我先ban三句应该不过分吧。”
“还有这招?”
一旁的学生几乎都要把答案说出来了,才听得他如此说,简直哭笑不得,“快ban吧。”
“听仔细啦。”
初澄的吐字清晰,嗓音温润,犹如清风过耳畔,“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还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至于另外一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喻司亭不假思索地补上。
Nice! 初澄在心里道了声默契。 “好家伙,你们俩双管齐下,把课标内的全禁了。”“你管这叫课标?这三句里我都有没听过的!”
“完蛋,大脑一片空白。”
学生们逐渐认识到事态发展的不对劲,源源不断地开始抗议。 “等一下,这题我会。”
鹿言在一片嘈杂声中仍保持镇定,他在心里沉思几秒后,徐徐地举起了手,“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虽然原作不是标准的律诗体,但也算七言吧。”
初澄着实没料到最早被想到的会是这句,秉持着言而有信的原则,判定道:“司马相如都知道,看来戏文没少听。你奶茶有了。 ” 有了好的范例,大家的思路逐渐被打开。 韩芮紧接着举手答题:“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漂亮,诗圣杜甫。”
初澄由衷称赞。
“桓谭未便忘西笑,岂为长安有凤池。”这句诗来自于一道温温和和的女声,7班学委,校花级才女徐婉婉。
初澄又是痛快地挥手放行:“花间鼻祖温庭筠,下一个。”“喔,这么强。”
人群中发出赞叹声。
趁着这阵骚动,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念了一句:“鹦鹉杯中浮竹叶,凤凰琴里落梅花。”“骆宾王的诗写得好啊,但查百度不算。”
初澄的眼睛毒得狠,实为公允地决断,提醒道,“还有最后一个名额,各凭本事。”
“哎?怎么就最后一个了!”
“不是,刚才那三个怎么过的,我掉线啦?”
大家虽然着急,但一时之间真的想不起来。 初澄稍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再站出来,便决定自行收拾局面:“确定没有啦?那不好意思哈,承让了各位,我就来了,旧巢共是衔泥……唔~ ” 不等他说完,几个学生默契地一同扑上去捂嘴:“住口,职业选手不许参赛!”
“说好的各凭本事,玩不起是不是?”
一瞬间,初澄遭许多只手拉扯阻挡,仍然一身反骨,挣扎着喊出,“飞上枝头变凤凰!鹿言,帮我带杯冰拿铁~”
其实他本可以念出大家都没听过的诗句,体面地结束这一趴。奈何他偏要拉仇恨,如此随口一诵,耳熟能详的句子落在学生那里完全是一种变相羞辱。 “哈哈哈哈哈,你们想不出来还不许别人说啊?我要喝咖啡...” “不许喝!!”“初老师,你想都不要想。”
“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枝头谁也不许给我上!”
喻司亭受笑声吸引抬起头,斜眼瞧着一道清雅俊秀的身影被学生们团团包围住,缓缓淹没在欢嚷的人群里。 耳畔的吵闹声无休止,但听起来实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