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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捉虫)(1 / 1)

入目是再朴素不过的床幔,灰蓝色的棉麻陈旧却整洁,半虚半掩着床上虚弱至极的少年。

  少年偶尔翻身背过去,露出打着补丁的灰色内衫和长如瀑布海藻般格外秀丽的青丝。

  “咳咳……”少年咳嗽了两声。

  一旁守着少年的小童跟着也咳嗽了一下,却麻利小跑出去,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不多时端着一碗汤药回来。

  “大哥,该喝药了。”

  顾媻浑身犹如被碾碎了似的,在床上躺得快要瘫痪了,做梦也不是什么好梦,怎么也梦不到来时的地方,一听小孩儿喊他,再不情愿也翻过身来面朝小孩,一双宛若星辰的浅褐色眸子便也迷蒙地望向那缺了一角的汤碗。

  “大哥?”

  黄皮寡瘦的小童头上扎着两个小发包,只是粗略的用麻绳困住,最后以碎布条包住,顾媻光看这小孩打扮,也分不清楚这是什么时代,之前小心问了一下,小童才三岁,只说是‘魏’,其他的顾媻不敢问,整日清醒的时候更没多少,就继续糊涂着。

  “哎。”

顾媻被唤了一声,回过神来就连忙坐起来,接过碗,对着汤药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触须残渣愣了愣,一闭眼,咬牙一饮而尽。

  没办法,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是什么病,有点儿像是感冒,但也像是肺病,咳起来惊天动地,不时还浑身又冷又热,连喝了一个多月的药,这两天才好起来。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给小孩了,小孩前阵子也开始咳,却不见小孩喝药。

  顾媻不知道怎么问,更不知道这具身体之前是怎么和这个弟弟相处的,只好喝了药就又躺下,小孩看哥哥又要睡觉了,眨了眨那张黑乎乎脸上硕大的眼睛,乖乖出去,顺道把厢房的门缓缓合上。

  下一秒顾媻就睁开眼,第一次穿鞋下床,鞋仿佛是穿了很久的布鞋,只有鞋底还很厚实,像是常常更换。

  下床的瞬间由于很久没用双腿,顾媻差点儿五体投地去,好不容易扶着床边站起来,他这会儿才好似能够仔仔细细的观察四周。

  之前他躺在床上,床的四周都有床幔,正面的床幔因为这具身体的妈妈怕他再受凉,时常都是垂着的,夜里更是没有灯,他所能看见的便只有一点点。

  这下好了,可以看见这家家境很一般,小小的厢房并不密封,唯一的窗口破了个大洞,但后期有谁用稻草和泥巴重新糊上了。

  地面也只是较为平整的土地,床的右面是一个书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手抄本,床的左面是之前看不到的书桌,桌上铺着还未写完的字。

  书桌有一个腿下垫着石头。

  书桌上则挂着一副看上去很有来头的题字。

  上书:学海无涯——顾文常

  字迹龙飞凤舞,哪怕顾媻根本没有学过书法,却看得出来写这幅字的人绝对气势非凡有来头。

  按照常理来讲,古代能读书的家庭,一般都不是很穷,可是这家里除了书又什么都没有,简直可以称作是家徒四壁,再加上平日里弟弟叫他吃饭,给的也都是粗糙的米粥外加一点腌制的萝卜还有腌鱼,其他的荤腥基本见不到,所以这家的家庭情况大约是望子成龙举家之力供儿子读书的穷人家?

  顾媻忽地失笑摇了摇头,只觉得这种行为有些愚蠢,有这买书的钱不如做生意,把希望都寄托到别人身上,那才是最不靠谱的事情。

  更何况顾媻走到书桌旁边,看了一下原身的字迹,感觉比他写得差远了,和墙上那副字的主人比,就更是天壤之别。

  顾媻身为从业一年便荣获金牌导游有望把领导经理干下台的职场黑马,虽然没有太多专业的历史文化知识,但国内大小景点的各种不管真假的背景故事,他都背得滚瓜烂熟,很明白在古代想要靠考试飞黄腾达,简直比中彩票都要难一万倍。

  不如赚钱后捐个官,也不知道这个朝代能不能捐。

  顾媻思维漫无目的的游荡,一会儿去看原身摘抄的各种经史子集,一会儿去看原身刻在桌子上密密麻麻的‘读书’二字,坐了一会儿,忽地听见外面有个尖利的女声和着嘈杂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顾媻连忙迈着软腿跌跌撞撞地跑回床上。

  无他,这声音来过好几次了,之前他昏睡中都听到几回,好像是原身爸爸兄弟的老婆黄氏,每次来都阴阳怪气的听不清在说什么,想来这次依旧是来找茬的。

  不同之前他们都是在一墙之隔的外间说话,这回黄氏说什么都要见大侄子。

  院子里,黄氏穿着大户人家新发的统一的麻黄色布衣,整了个崭新的鞋面,打扮得别提有多齐整了,领口还挂着一个银项圈,簇拥着她那黑黄的尖脸,一双仿佛永远都睁不开的小眼睛此刻瞪得老大,张口便是一句:“哎呦我说嫂嫂欸,这都什么年头了,别还想什么当年了,你们家时惜念书念了八个年头,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如今十四了,正是娶亲的时候,再耽误下去,焦家的姑娘都要被人给下定了。”

  黄氏一面说,一面砸吧了一下干涸的嘴皮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干脆越过唯唯诺诺的嫂嫂朝里面大喊:“侄儿啊,二婶子知道你醒着呢,二婶进来跟你说吧,你娘不懂,你爹又不在……”

  顾家的小院子围墙都没有,只用一些树干搭了个圈,院子里光秃秃的,只背后有一口枯井。

  原先顾家并不住在这里,十年前还住在县内最繁华的荣丰街上,那时黄氏紧紧挨着大哥一家,逢年过节定要走动,每回都盯着大房家里是不是有私藏什么好东西,一旦要让她发现了,她便打定主意要回家找自家男人闹去。

  还记得当初她发现大房家里居然还藏着不少祖宗留下来的古董字画,嫂嫂这个笨驴连去典当字画都不敢同人抬价,黄氏偷偷跟着去,等嫂嫂走了后便去问店家给了多少钱,一副前朝大儒的字画竟是只当了十两银子,黄氏当场气得破口大骂,回去便找丈夫顾滞吵架。

  顾滞与顾叶是同胞兄弟,一母同胎,谁知道分家的时候,顾叶仗着是长子,平白比他们家多分去一半的家产!

  分家的时候,黄氏还没嫁给顾滞,嫁给顾滞后,成天打听这些事情,结果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后便嚷嚷得满街都知道,但她也不傻,没嚷嚷过世的公爹偏心大儿,只一个劲儿的哭诉二房如今的不容易,说老大家如今还有儿子念书,他们家三个儿子,却饭都要吃不起了。

  当然,其中真假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如今好了,黄氏日日夜夜盯着大房,看大房从繁华的荣丰街搬到偏僻的西巷,又从西巷往县郊的庄稼地里搬,一日不如一日,她们家却蒸蒸日上,丈夫在县衙里头领了个看管的衙役差事,每月足有二两银子,她则去县内乡绅李家做了管家婆子,一月也有些散碎的银子再加上几个儿子也被她插进了李家放牛看马跟着李家少爷当伴读,一家子过的,怎么着也比大房好!

  年前他们家还在荣丰街盖了房,顾滞这个没骨气的居然还想着要等盖好了房子叫老大家都搬来一起住,她哪里肯?就大房那一家子清高劲儿,饿死在外头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是以,黄氏近日老来老大这边,想着只要让老大家暂且还过得下去,以顾老大顾叶的性格,估计也不会想着来他们家了。

  黄氏虽然算盘打得好,却又不想当真看大房真的过得好,于是千挑万选,选出了焦氏的女儿,那家女儿原是个名声大好的。

  先前焦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县都以为老焦家一个致士了的老书吏居然生出个大家闺秀来,因此到了相看的年纪,媒人们闻风而动,差点儿没把老焦家的门槛给踩破了,结果那焦家姑娘带着面纱出来见客,吓得媒人拔腿就跑,后来便传焦家姑娘长八尺,宽八尺,所以才不爱出门。

  焦家姑娘因着外貌被耽误了多年,如今快要二十有二了,正是急得老焦头上蹿下跳到处托人寻女婿的时候,黄氏便登场了。

  黄氏前些日子都跟老焦头的夫人焦陈氏商量妥当,只要黄氏说动大哥家的长子愿意入赘,以后黄家愿意接纳大房所有人都住过去,每月还给发二两银子家用。

  啧啧,这多好的事儿啊,大哥一家子只晓得面子,饭都吃不起了,面子算什么?

  黄氏自己都有些心动了,但入赘……怕是也只有侄儿那样模样灵秀如玉的人才堪当此任了呀。反正文不成武不就,还病病歪歪的,哪家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

  她可真是做好事儿来的呀。

  黄氏几乎要把自己给催眠了,满面的诚恳,一把绕开嫂嫂王氏的阻拦,敲了敲小厢房的门,不等里面的顾媻犹豫要不要应声,便一举推门而入。

  顾媻吓了一跳,这里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吗?

  少年下意识抓着被子提遮胸口,但很快又觉得这姿势格外娘炮,便松了手。

  与此同时黄氏更是一愣,只见月前才见过的废物侄儿生了一场大病,好似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哪里感觉不太一样,具体却说不出来,只是那从前过分秀丽的模样如今更是浑然天成的夺目了。

  就像是一尊玉观音落在破败陈旧的架子床上,悲悯地看向她。

  黄氏有那么一瞬脚步顿了顿,但眨眼的功夫,就又觉得自己为侄儿找的婚事绝对能成,忍不住喜气洋洋跟病榻上的侄儿先道喜说:

  “时惜,二婶子为你寻了一桩天大的好亲事,你爹是个执拗糊涂的,什么都不懂,还惦记着什么当年铁笔书生什么的,不知道现在人活一口饭多难,你娘就更不必说了,浑没主见,只有你,你是个好的,还念过书,得心疼你老子娘啊,现如今你身子不好,吃药花钱如流水,咱们家借给你们的先不提,就眼前你们这地租都要交不起了,到时李老爷派人上门收租,你们怎么交?”

  “你二叔常常和我说,顾时惜这孩子,从小就念书,跟老太公长得一模一样,定是有出息的,要全家供着你,可你看现在这世道,年年大旱,从前你家尚还有些余钱,不需你爹去找钱,卖卖字画,卖卖地,你的笔墨费用,教书先生的费用也就出来了。”

  “可自打地也没了,房也没了,全家统共就留着老太公写的这副字了,”黄氏指了指一旁书桌上挂着的‘学海无涯’,顾媻便也看了过去,紧接着又听黄氏说,“现在地里刨食的事情,你爹做了几年了,年年欠债,李老爷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可也到了极限,你娘虽会女红,可就她那大小姐家玩儿似的绣法,一个荷包都讲究针脚齐整,人家一个月能绣三个,你娘一个月也就一个,哪里够用?”

  “我看你弟弟复儿好似也病了?刚才在院子里,站都站不稳,你这个做大哥的也不想想你家以后如何是好?”

  黄氏见少年面露彷徨之色,乘胜追击道:“别说有好事儿二婶没想着你,现有焦家之女焦皈,年已及笄……”

  “及笄你奶奶个腿!!二十二岁你他娘的叫及笄?”

  突然,门外又是一连串的脚步,顾媻跟听书似的,正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被打断了,抬眼便见两个高大威武的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内。

  这两人模样有六分相似,只一个身着衙役服装,配色深红乌黑两种,头上带着黑色的衙役帽子,腰间佩刀,刀柄上挂着一串零落极了的红色穗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这人走在前面,剑眉星目面色如麦,黝黑却极为英武,目色锐利,当头便紧接着骂道:“你他娘的别给媻哥儿找些蠢笨如猪的媳妇,媻哥儿日后自有他的归处,明年若是下场考上了秀才,老李家的闺女想嫁,那都得等着。”

  一直在旁边焦急却又无力阻拦的王氏一见男人们回来了,兀自红了眼眶,连忙迎上去先跟最前头的小叔子见了礼,随后才跟后面的丈夫道:“叶郎……”声音如泣如诉又实在无可奈何。

  被唤作叶郎的男子看上去已有四十来岁,满面风霜,两鬓已白,沉默寡言,但无论如何都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绝色美男子!

  弟弟在前头训斥妇人,他也没有拦着,而是看了一眼病榻上尤有病容的长子……

  长子顾媻三岁开蒙,父亲弥留之际媻哥儿就有了字,取字时惜,望长孙日后日日勤恳不辍,念书考学,日后再入官场,光耀门楣。

  只可惜媻哥儿身子不好,念书时常过于刻苦,每逢天冬便病,每逢下场也榜上无名,请的先生虽无不夸他最是刻苦,但这份刻苦要何时才能见收,天未可知。

  方才顾叶在外面已经将弟媳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纵然家里穷困潦倒至此了,人家说的并无假话,他也很明白不能总靠弟弟的接济过日子,但要他的媻哥儿入赘,那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顾叶先拍了拍妻子王氏的手背,随后找了个凳子坐下,手中捏着的旱烟被他放在媻哥儿的书桌上。

  旱烟锅子里的碎渣不小心蹦了几粒出来,溅在媻哥儿月前抄写的时文上,顾叶连忙拍了拍,生怕弄脏,随即又把旱烟捏回手里,轻咳了咳,对弟弟道:“老二,行了,弟妹所说无不在理,只是哥哥一直念着父亲的心愿,咱们顾家……”

  顾媻明明好像是这件事的主角,但又此刻成为吃瓜群众,默默在床上观察,一听居然要讲背景简介了,眼睛都亮了一瞬。

  他看父亲顾叶说了一半忽地顿住,再次开口时,已然双目湿润,哑声继续道:“百年前,顾先祖随军建功,后被举荐为麟阳郡守,三年后进京与还在潜邸的袁太傅一见如故、时常登高赋诗、日日抵足而眠,后甚至许了内侄女与年幼的太公……”

  “后太公闻名州郡,天下谁人不知顾文常?太公受举位至青州牧,顾家如日中天,族人如云,既是中鼎之家,也是书香门第……”

  顾媻听到这里,简直震惊,家里以前这么富贵,怎么现在住茅草房?后人不争气也不至于这样吧?除非有败家子。

  果不其然,老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只是兴衰有数,太公之子嫡庶不下二三十人,人人纨绔,极爱繁华,好精舍美婢,好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偌大的顾府,自太公暴毙后,竟无一人为柱,族人四散、家财零落、分府后父亲虽为嫡幼子,却也只分得书画古董若干,县内豪宅一座……”

  顾媻暗暗摇头,心想什么叫‘只分’,这么多,躺平什么都不干,子孙也能富贵一辈子了吧?

  “然则父亲那时年幼,骤得巨产,身边狐朋狗友便带着他出入赌坊梨园,花钱无数,你我幼时尚还有三进的宅院,待父亲去世时,也以卖出一半。”

  果然,除了赌,顾媻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几十年败完偌大的家业。

  “父亲去时,不过而立,悔之晚矣,惟愿你我哪怕一人光复祖宗基业,媻儿……媻儿有高人看过八字,日后定有造化,为兄这辈子……哪怕是给人当苦力去,也定要供媻哥儿念书!”

顾叶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多么慷慨激昂,很寻常的语气,却斩钉截铁,绝不变化,他说完,看向弟弟。

  弟弟顾滞似乎也想起父亲离世前拉着他们的手,忏悔不已痛哭流涕的表情,父亲仿佛是真的悔悟,离世前已经规矩了好几年,日日同他们说从前,说不要学他。

  父亲是为何突然醒悟的呢?顾滞其实不大明白,好像是某日,家中无米的那日,父亲为大哥求取王家女,结果被婉拒那日,是多位债主上门讨债那日,是母亲抱着他捂住他耳朵要他别听那日……

  一时间,两位顾家家长沉默起来,在这种家主都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痛中时,黄氏却毫无感觉,一看自家夫君像是又起了要养大哥家一辈子的念头,黄氏就害怕,连忙道:“可眼下如何是好啊?大哥身子骨也吃不消日日劳作,嫂嫂更是双手满是创口,媻哥儿的汤药暂且付了,复哥儿我瞧着也不大好,李府收租在即,这……这不如学当年二叔,举家投奔姑奶奶去。”

  “姑奶奶是老太公正妻之妹,虽远了些,但二叔都去得,咱大哥怎的去不得?那可是寸土寸金的扬州,听说姑奶奶现今还健在呢,贵为谢家主母,谢家,可是侯府贵族啊,那真是比咱们太公还要富贵呢!”

青州不如扬州富庶。

  谁知黄氏话音刚落,顾叶便拒绝道:“去了又能如何?那是人家的富贵,二叔去了,不过也就是帮人看看马厩,其子也就是个下人都不如的狗腿,说是亲戚,可这哪里算得上亲戚?”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如珠玉落盘、雨击青石,令人听之悦耳:“我倒赞成投奔扬州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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