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一个很奢侈的词语。 但凡礼物,无不用心。可是在这偌大的常暗岛之上,又何来礼物呢?我想不出任何能当做礼物送给森医生的东西。而且,那还是要有意义的礼物。 但与此同时,我的注意力也终于被[送给森医生什么礼物]这件事情给吸引了过去。我终于脱离了[如何讨好森医生]的迷茫状态,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考目标和坚定的行进方向。 除却硝烟,常暗岛其实很美。 我想把漫天的幻丽极光送给森医生,想把天幕下宛若宝石的群星点缀到森医生的领襟上。我想要送他凉爽的海风,送他海浪拍打到崖壁上以后所激荡起的雪白浪花,送他小螃蟹爬过海滩沙砾时所发出的细小沙沙声。 还有海风的呜咽。 就像是一首自然而又和谐的交响乐。 可是这些都不属于我。 我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从诞生在常暗岛上的那一天起就什么都没有。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话,那除了我的灵魂,就只剩下了我的身体。 我做了一只哨子。 一只小巧的、便于携带的哨子。 上野说他在还没入伍打仗的时候,就曾经捣鼓过这些小玩意。哨子看似小巧,但是当它被吹响的时候,哨声就会伴随着风飘出去很远,渺茫而又悠远。就会飘到连哨子的主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被有缘人听到。 听上野的描述,那大概是一个很浪漫的东西。 哨子可以出声。 我想把海风的声音装进去。 当目标被定下来之后,一切就都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的生活也开始变得充实起来,我所付出的一切时间、精力,以及在这段时间里面的所有心情变化,就都凝结在一个小小的哨子里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必要的战争之外、闲暇之余,开始练习从头制作一只哨子——设计,选材,钻孔,打磨,抛光。在上野的帮助和不断调试下,哨子从喑哑变成了细小尖锐的声音,最后发出了海风的沉闷呜咽声。 我当真做出了可以发出海风声音的哨子。当我站在海边吹响哨子的时候,海风就会裹缠着哨声飘向远方,飘向军舰的方向。 我寄希望于哨声可以飘进军舰,飘到森医生的宿舍。最后落到他的枕边,像是一朵花瓣落到水面上那样落到他的耳畔,轻轻荡起一圈涟漪,轻盈且温柔。 我难得的开心了起来。 并且催生出了一种期待感。 我期待于在用作练手的十几个哨子之后,我能做出一只无论是声音还是外形都十分完美的哨子。然后我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郑重的把哨子送给森医生,再告诉他—— 我已经把海风放在了哨子中。只要他吹响哨子,就能听到海风的声音。 * 当我和与谢野和解之后,医疗室又变成了我经常会光顾的地方。战争的严峻形势使得士兵的死亡受伤变成了常态。 我起身走下担架床。但是在双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蚀骨的疼痛就从我的脚底传来,一直爬遍了全身。双腿在疼痛的攻击下瞬间卸了力气,我狼狈的跪到了地上。 我看向我的双腿,它们分明是好的,是完整的。但是就在前不久,它们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被迫记住了那种痛感,并且在我使用新的双腿的那一刻,再次将痛感返还给了我的身体。 这就是[请君勿死]和[死亡赋格]的不同之处。 如果说[请君勿死]的瞬时治疗是会让身体重复之前承受的极大痛苦的话,那[死亡赋格]就是在身体修复过程中承受宛若钝刀割肉的慢性痛苦。 这两个异能力说不上哪个更好。 再生和修复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无力的抓着担架床杆,企图利用上臂的力量站起身来。但是很遗憾,我失败了。那我只能坐在地上,等着肢体的幻痛结束,等着灵魂适应了新的身体之后再起身了。 医疗室的门被推开。 与谢野走了进来。 “诶?阿狩你醒了——你自己起身做什么?”她快速放下手中的医药品走到我面前,又将我从地上扶到了床上:“你不再休息一下了吗?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只能坐在床上,我没有力气回复她的问话。 也许是医疗室并没有人能和她聊天的原因,在我面前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每一个濒死的士兵被送到医疗室的时候,我就已经能预见他们的反应了。我可以救他们,可是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是吼叫。”
“重复着受伤时的场景,承受着受伤时的痛苦。在吼叫之后就是全身颤抖,那是他们的身体在努力遗忘和驱赶痛苦。等他们大脑清醒之后,就会看向我。说什么[天使]?什么[战争的希望]?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中只有恐惧和埋怨。”
与谢野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痛苦。可是明明两个月之前,我还只是一个点心铺的员工而已。”
“战争的胜利都是有代价的。”
我没有对日本的归属感,可是这一刻我觉得我应该用这个理由安慰她,“也许这就是战争胜利需要付出的代价吧,你没有做错什么,也就没必要自责。”
“这是从上到下,包括森医生和全体士兵的,他们的选择。”
与谢野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在这些低沉情绪消散之后,她才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话说阿狩,你每次来医疗室都是匆匆忙忙的,都不等身体缓一下就直接回到前线。”
她叫我阿狩。原因是她觉得整个基地只有我和她勉强能称得上同龄人,而我总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此为与谢野原话)让她实在不想单纯的称呼我[风间],大概也许是她那可笑的怜悯心作祟(也是原话)。 不过无所谓,我并不是很在意称呼。虽然在她的要求之下,我也要从[与谢野君]改称呼为[晶子]。 “因为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这次提前用双脚沾到地面,在试探着没有过于强烈的幻痛之后,就稳稳的站到了地面上。
“重要的事情?指的是打仗?”“不,我找到了材料,做哨子的材料。”
说到这个我也很开心,开心就压过了身体的幻痛。
“哨子?做那个干什么……”与谢野疑惑的嘟嘟哝哝,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送给森医生的是吧?我就知道你的脑子里除了森医生就没有其他事情了。”“嗯。”
我点点头,“送给森医生的,礼物。”
我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包括什么尺寸的孔、多长的哨身才能吹出好听的声音,包括如何打磨和抛光才能使哨子看起来更完美精致。我只是差材料而已,而这个材料如今也被我找到了。 “行了行了。”
与谢野嫌弃的摆摆手,“一提到森医生你就一幅充满电的样子,真的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那种讨厌的人。”
与谢野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森医生,就像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森医生一样——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所以我并没有回答她,我只是很简单的和她告别:“晶子,再见。”
“是是是,再见。”
提到了森医生,她就气闷的背着我收拾医疗用具,连头都没回,“那就祝你送礼物成功吧。”
* 接下来就是很枯燥无聊的前线的日常了。我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能专心去做一只哨子,无论是前线开战,还是战后清理,甚至是军事防御,这些都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现在我已经不太能麻烦立原和上野了,他们两个人的状态已经有些糟糕了。在经历了多次的死亡体验之后,精神萎靡,行为呆滞,甚至眼神都染上了深深的疲惫和麻木。 反而是被与谢野复活的那一刻,那一声包含着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吼叫,才是他们反应最激烈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变得稍微像一个正常人。 我又成了一个人。 我只能抓着一切空闲的时间,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去用心做一只哨子。又将我当时的心境和状态,用刻刀刻进哨子里。 其实我大概也有些麻木了。一次次的死亡之后,是一次次的复活。也许当身体痛到极致的时候,当身体痛了太多次之后,也就感觉迟钝了。 可是我知道的心脏还是跳跃着的,我的大脑还是正常转动着的。[要把哨子做成功,然后再送给森医生]的信念支撑着我,让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熬过了常暗岛前线的一夜又一夜。 我期待着,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当哨子真正做成功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吧。这个时候,堑壕壁洞的墙壁上已经满是上野画的竖道了。就在上野床铺的上方墙壁上,密密麻麻。 那是他用来记录天数的符号,代表着从[不死军团]计划的开始实施,到现在的所有天数。 趁着换岗的时候,我去找了森医生。 医疗办公室,轻车熟路。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要告诉他,这是我做了好久的哨子,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我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海风,当森医生吹响它的时候,就能听到了。 我还想告诉他,我已经很听话的为他守在前线了。我有进步,我已经会在战场上保护自己了,也会守护住防线了。再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晋升为一等兵,然后又会变成上等兵。 我会在军队中做出功绩,我会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可以自己给予自己体面的人。我会回报他对我的所有施舍,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站在他的旁边,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然后,我会问他一句话—— “森医生,你可以称呼我为[狩君]吗?”
这么想着,我的心就更加雀跃起来。就连跑去医疗办公室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此刻的我仿佛已经抛弃了沉重的□□,只剩下了灵魂飘飘然。 立正,伸手,敲门。 可是我刚曲起手指准备敲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办公室内与谢野崩溃的吼声。 “我不想治疗他们了。你这个魔鬼,你就是在折磨所有人——”她吼着吼着,声音里就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你能不能放我走,我不想当一次又一次杀掉他们的刽子手了……” “当然,不可以。”
慢吞吞的一句话,独特的咬字方式,低沉而又醇厚的声音,就像是一首高雅的古典音乐——是森医生。可是森医生的语气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冰冷,冰冷中蕴含着威胁和压迫。 “与谢野君,虽然我很喜欢你,也不介意你平时对我的任何放肆,可是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定位。你在军队的唯一任务就是,治疗士兵,成为[不死军团]计划的核心动力。你没有任何说拒绝的资格。”
“可是,士兵们的命就不是命吗?我治疗他们,就是为了送他们去死吗?”
“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在战场上,人命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森医生理所当然的说着,“如果战争能胜利的话,那都是值得的。”
“那阿狩呢?你也要送他去死吗?一天死亡两次、三次、甚至是四次。”
与谢野说话已经接近于逼问了,“他死亡的次数比别人多那么多次。他那么喜欢你吗,你也不在意他的感受吗?”
“风间君?”
提到了我的名字,森医生反而好奇了一瞬,“风间君能在前线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自然是欣慰的。而且,风间君的能力不正是完美的符合[不死军团]吗?”
“至于风间君的感受,那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嘴里说着“欣慰”,但是语气并没有任何改变,就仿佛是最没有感情的场面话。我感觉我嘴角的笑容好像也随着森医生的冰冷语调放下去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怅然。 “你这个魔鬼——” 与谢野最后朝他吼了一声。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粗暴的打开,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与谢野已经哭红的双眼。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掩饰般的擦了擦眼泪,就蹭着我的肩膀跑了出去。 我的胳膊被她狠狠一撞,手中的哨子就掉了出去,直直的滚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风间君?你来了?”
森医生也看到了与谢野旁边的我。
我蹲下身去捡哨子,那个哨子就被一只清瘦的手捡了起来。森医生在把玩着哨子的同时,眼睛中就划过了带着几分趣味。 小小的,白色的,哨子。 “这是……?”他惊讶道。
“是哨子。”我抿唇,又补充道,“送你的礼物。”
我还想说,那里面有常暗岛的海风。可是话堵在我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的心闷闷的,脑子里回荡的是森医生说过的话——我的感受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哨子的材质……” “是我的,我的手指。”
我承认道,“我没有用别人的骨头。我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只有我的身体。所以,我用了自己的骨头。”
为什么我会越说越闷呢?完全没有一点想象中的那么开心。我已经不敢去看森医生的脸色了,我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明那么漂亮,可是在看向我的时候,那里面却只有冰冷而无情的光。 “那……谢谢风间君了。”
森医生并没有在意那只我做了两个月的哨子,他随手准备把哨子放入口袋中,就像放入一枚硬币或者一颗子弹壳那样。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止这一动作。 “风间君?”森医生好奇,“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已经完全不奢望提出他叫我[狩君]的要求了,我只是卑微的开口,“森医生,你可以……先不要把哨子放进口袋吗?可以……吹一下吗?只吹一下。”
“吹?”
森医生有一瞬间的怔愣,他也没想到我会提这个请求。但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他还是将哨子轻轻凑到了唇边,吹了一下。 呜咽的哨声响在了空荡办公室里。 他回应了我的请求。 顷刻之间,我突然泪流满面。 在森医生不解的目光中,我抛却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体面,也抛弃了军功、战争、常暗岛的一切,像是要把自己所有委屈都宣泄出来一样,我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哨孔仿佛就是我灵魂的出口。而我的灵魂纠缠着哨音,在悲泣,在呜咽,在哀鸣。 在森医生吹响骨哨的那一刻,他触及到了我卑微而渺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