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眼富贵的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奔驰在出宫的道路上,宽敞的马车内,铺着薄薄的蓉覃毯,红木小几上,镇着紫铜熏炉,淡淡的柳岚香,若有若无的飘散开来,笼在半密闭的空间里。晌午的日光,透过厚实的车帘布透进来,照在分坐两边的四个人脸上,不免有些阴晴未定。没有人说话。压抑的气氛,让本就显得有些闷热的空气,仿佛愈加的不畅起来。夏以沫索性掀开帘布的一角,望向窗外的景致。凛冽的清风,扑面而来,有一种刺骨的寒意,却叫人烦躁的一颗心,莫名的冷静下来。坐在对面的上官翎雪,却似经不起这样的寒风,单薄娇弱的身子,轻轻颤了颤。“放下……”宇文熠城嗓音沉沉,命令道。夏以沫还没有来得及决定,上官翎雪却已经善解人意的开口道,“陛下,没关系的……”夏以沫想到司徒陵轩,想到他们与对面这个女子的恩恩怨怨,想到之前因为她的缘故,她满头是血的模样,最终将掀起的帘布,放了下。只是,一张脸,仍旧撇向一旁,不愿多看对面的一男一女一眼。如果有得选择的话,她真的不愿与他们同游出行,共处一室。“夏姑娘,你的脚伤没事儿了吧?”
许是为着打破马车里尴尬的气氛,上官翎雪柔声开口道。“已经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夏以沫只得闷声应了一句,顿了顿,一双眼睛,却终是不由的落到了对面女子的额头上……那里,似乎还能隐隐看出曾经有过的伤痕……“对不起……”夏以沫突然道。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倒叫马车里的人,一时都有些意外。“夏姑娘可是为我额头上的伤?”
上官翎雪玉手纤纤,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额头,旋即温婉一笑,“已经没事了……夏姑娘无需再为此事介怀,况且,当日是翎雪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夏姑娘的……”宇文烨华状若无意的一笑,“俪妃娘娘真是通情达理……”凝在上官翎雪柔软唇畔的笑意,却是微不可察的一僵。“其实,不止是这件事……”似犹豫了许久,夏以沫咬了咬牙,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俪妃娘娘,我为我和阿轩,对你家人造成的伤害,向你道歉……”显然,她的道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宽敞的马车里,刹时有些诡异的沉默。上官翎雪都仿佛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夏姑娘……”“俪妃娘娘……”夏以沫却在她开口之前,打断了她,“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和阿轩?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来说,可能很困难……但是沙场无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阿轩他那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人死不能复生,而阿轩也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既然如此,你可不可以放过我们?”
说这话的女子,平静而坦诚,却是终究难掩那一抹近乎卑微的乞求……尽管知道,这样的乞求,希望十分渺茫,但夏以沫还是不由的抱着一线期待,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还能够做什么了……“夏姑娘……”对面的上官翎雪,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给吓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接口。她不知所措的模样,还真是楚楚可怜啊。宇文烨华有如旁观者般隐去了唇角的笑意。因为自有人,为她出头。“夏以沫,你不要得寸进尺……”宇文熠城语声沉沉,嗓音冷鸷。说这话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大掌,甚至还安抚性的包裹住他身边女子的一双小手,那样保护般的一个动作,让夏以沫觉得如此的刺眼。“是我得寸进尺吗?”
夏以沫迎向他咄咄的眼光,“没错,俪妃娘娘的父兄,是因为阿轩的缘故,才战死沙场,但雁门郡一役,阿轩他自己也几乎命丧黄泉……而且,你已经联合司徒陵昊,将阿轩的皇位夺了去,这数月来,更是令阿轩受尽百般折磨与凌辱,难道这些还不够吗?难道你真的要将阿轩,要将我逼死,才满足吗?……”一边说着,夏以沫但觉心里,层层悲哀,像是无尽的潮水一般涌上来,几欲将她淹没。她亦情知,对那上官翎雪而言,让她放过害得她父兄战死沙场之人,或许很困难,但是,事关司徒陵轩,即便明知自己很自私,夏以沫亦要尽力一试。但对面的男人,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将她仅有的希望,都毫不留情的打碎……他对她这样的冷酷无情、不近人情,却偏偏是对另一个女子的情深意重、百般呵护……或者这样的落差,才让她更加的难以接受吧?夏以沫不知道。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宇文熠城却望着她清丽脸容上,此时此刻流淌的似水的悲哀与无助,听着她方口口声声的质问他,要将司徒陵轩与她一起逼死时的愤恨与苦痛,只令他更加觉得刺眼而刺耳。“就算你们真的死了,也不过是一命还一命,死有余辜……”宇文熠城嗓音寡淡的近乎冷酷,他甚至忽然有种念头,真的称了对面那个女子的心,如了她的愿,将她与那个司徒陵轩一起碎尸万段好了……这样,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为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情深意重,而感到这不受控制的愤怒与烦躁了呢?夏以沫明知自己不该期待,从他的口中,会听到什么好听的话,但亲耳听到他如此绝情,心底却终究还是难掩的一刺。死有余辜……是呀,终是她痴心妄想了……“停车……”夏以沫忽而扬声吩咐着车夫。“齐墨大哥……”转首,女子向身旁的宇文烨华道着歉,“对不起,我今天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去逛花灯会了……”她一分一秒也无法与对面的一男一女再同处一室的待下去了,她只想逃离,只想离得他们远远的,离开他们的世界……“沫儿……”宇文烨华试图相劝。“让她走……”宇文熠城突然开口。夏以沫自嘲的笑了笑,刚想再一次让车夫停车,男人低沉的声线,却缓缓传来:“夏以沫,你若是想下车,就自己跳下去……”清贵嗓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夏以沫不能置信的望向他。触目所及,却惟有男人冷峻如霜的神情。一如既往。“陛下……”似乎刚反应过来身旁男子的意思,上官翎雪赶忙就要求情。夏以沫却突然道,“好……”她不需要对面的女子,为她求情,更不会向对面的男人求情。丢下这么一个字,夏以沫看也不再看马车里的人一眼,毫不犹豫的掀开了厚实的车帘,奔驰的马车,带起隆冬凛冽的寒风,瞬时扑到脸上,刀割一般疼痛。“陛下……”上官翎雪还欲待相劝,飞奔的马车,却突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夏以沫没站稳,整个人瞬时就向前栽去……好吧,她原本没想这么快就跳下去的……“沫儿……”宇文烨华本能的就要去救她,只是,有人比他更快……在他起身的刹那,宇文熠城毓秀挺拔的身姿,就已经先他一步扑了出去……“陛下……”上官翎雪惊叫一声,也立时站了起身,只是,马车未稳,她自己也是踉跄了一下,幸得宇文烨华及时将她扶了住。而此刻,马车外,宇文熠城正紧紧抱着夏以沫,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翻滚着……上官翎雪清楚的看到,因为怕怀中的女子受伤,滚落马车的男人,正紧紧的用双手护住夏以沫的头脸,甚至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上官翎雪只觉脑海里刹时一片空白。宇文烨华显然也看到了。转眸,望向身畔的女子,他忽然很想看看,见着这一幕的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此时此刻,上官翎雪一张精致的脸容,充满了不能置信,间杂着对那个男人的担心,以及更多的是被他护在怀中的女子的妒忌……还真是,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啊……宇文烨华残酷的一笑,心里掠过丝丝报复的快感的同时,却忽而觉得有阵阵的空虚。收回落在身旁女子身上的眼眸,宇文烨华望向马车外的一男一女。夏以沫只觉一颗心,跳的飞快飞快。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跌落马车的,更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此刻,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是怎么突然之间跳下来,将她紧紧抱住,再与她一起滚落地面的……她只知道,她的心,跳的很快很快,耳畔什么都听不到,脑海里什么都想不到,惟有近在咫尺的男人的一张俊颜,如此深刻的烙进她的眸底,像是要在那里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再也难以拔除一般。只滚出了老远,两人才顿住了。夏以沫仍旧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近在咫尺的男人,却忽然沉怒的向她吼道:“夏以沫,你疯了吗?”
宇文熠城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容,此时此刻,怒火如炽,像是随时随地就要将眼前的女子焚毁殆尽一般。“我……”夏以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此时此刻被男人强而有力的大掌近乎发狠般攥着的手臂,又是疼痛,又是滚烫,连带一颗心,都仿佛莫名的燥热起来。如此生气的男人,让她隐隐觉得有些怕意,又仿佛隐隐有些欢喜。上官翎雪却忽而挣脱身旁宇文烨华的搀扶,向着男人飞奔而去……“陛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女子似是吓坏了,一把柔弱的嗓音,因为担心,仿佛都有微微的轻颤。“孤没事……”看到她,原本一片沉怒的宇文熠城,忽而冷静下来,同时一把甩开了被他紧紧拽在掌中的女子的纤细手臂,然后站了起身。许是他甩开她的动作,太过用力,又许是陡然之间没有了他的支撑,夏以沫但觉身子一软,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还好,她此时此刻,原本就坐倒在地上,所以只是手心触了地,并无大碍。“沫儿,你没事吧?”
宇文烨华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夏以沫垂眸,望了望沾了些浮尘的衣衫,除此之外,身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脑海里忽而闪过,从马车上摔下,滚落地面之时,那个扑下来救她的男人,紧紧的用他的身子护住她时的情景……他是特意那样做的吗?只是想到这一种可能,夏以沫就觉得一颗心,重重一跳。“陛下,你受伤了……”一旁的上官翎雪,却忽而低呼出声。夏以沫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就向他们望去。但见宇文熠城微微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有一道道的擦伤,正些些渗出触目惊心的血渍来。夏以沫但觉心一紧。他是为着她才受伤的吗?这突然闪过的念头,让夏以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宇文熠城抬眸,意欲不明的瞥了她一眼。夏以沫一颗心,瞬时提了起来。上官翎雪却已心疼般的掏出锦帕,小心翼翼的替男人包扎起来。“没事,只是小伤而已……”宇文熠城柔声安抚道。“方才若不是皇兄你及时出手相救,只怕如今受伤的就是沫儿了……”宇文烨华温声笑道,如同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而已。上官翎雪正在包扎的手势,却是微不可察的一顿。“沫儿,你应该好好谢谢皇兄才是……”男人悠悠的提醒道。夏以沫望了一眼男人受伤的手臂,虽然情知他的确是为着救自己所伤,但真要向他道谢,却还是有些莫名的别扭,只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不必……”说这话的宇文熠城,语声清清冷冷,疏离而寡淡。听着倒像是已然后悔救了她一般。夏以沫原本对他抱有的丝丝感激,刹时之间,烟消云散。刚想开口,却听对面的男人,薄唇微掀,淡声将先前未说完的后半句话,吐了出来,“夏以沫,记得你这一次欠了孤……”好吧,连仅有的一点“施恩莫望报”的品德,都没有了。“我又没有要你救我……”夏以沫低声嗫喏了一句。好吧,虽然对男人这种施恩望报的行径,十分不满,但无论怎样,他救了她,确是事实,她也不是那种全然不知好歹的人。宇文熠城似也察觉了她反常的乖巧,一双濯黑的瞳仁,眸色深了深。“这才显得皇兄更加难能可贵,不是吗?”
瞥了一眼对面的上官翎雪,宇文烨华漫不经心的调笑道。“陛下……”女子柔声唤道,“你身上有伤,不如咱们回宫吧,让太医好好检查一下……”“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宇文烨华突然道,“就这样回去,俪妃娘娘不觉得有些可惜吗?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俪妃娘娘你虽然入宫已近一年,却还从来没有机会领略过离国的风土人情呢……难得今日是十五,长安街上的花灯会,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璀璨多姿的时候,此次若错过的话,又得多等一年了……”语声一顿,“难道俪妃娘娘就不想看一下,咱们离国的花灯会,与南凉国有什么不同吗?”
问出这番话的男子,语声闲适,仿若再寻常不过的闲话家常。上官翎雪精致脸容,却是面色微微一白。宇文烨华仿若没有察觉,只言笑晏晏的转向对面的男人,“皇兄,你说呢?”
宇文熠城扫了他一眼,然后道,“既然出来了,就等会儿再回宫吧……”“可是,陛下,你的伤势……”上官翎雪似乎只一心挂住男人身上的伤,有些迟疑。“不碍事的……”宇文熠城淡淡的,一张俊颜,瞧不出什么情绪。倒是一双幽深的墨眸,却仿若不经意般的瞥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夏以沫心里瞬时揪了揪。这个男人,他嘴里说着“不碍事”,眼睛却瞟向她,分明是故意在提醒她,他这是为着她,才弄成这副样子的嘛……他就是见不得她舒心,是不是?夏以沫不觉有些愤愤的,“不碍事是吗?好啊,那赶快启程吧……省得去的晚了,人家花灯会都结束了……”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向着马车走去。宇文烨华笑了笑,“皇兄请……”宇文熠城没有说什么,先行了一步。上官翎雪却是明眸似水,沉沉望了对面的男子一眼,抿了抿唇,随后缓步跟上了宇文熠城。四个人重又坐回了马车里。经过方才的意外,车夫显然心有余悸,只敢小心翼翼的慢行着。没有人说话。宽敞的马车,不知何时,竟变得仿佛有些挤迫一般。沉默如水。在这一片静谧当中,四个人各怀心事。惟有马车奔行,带来的滚滚车轮声,响彻在空荡的长路上。天色将晚。长安街已是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