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夏,天气已然热了起来,融融日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倾洒下来,一片斑驳。夏以沫与柔香放任马儿在山涧饮着水,自己也暂且歇息一下。“小姐,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从自家小姐手中接过水袋,柔香未顾得喝,便开口问道。他们原本打算往西南而去,那里有船出海,可是,此去路途太过遥远,再加上其后宇文熠城的追捕,变数实在太多,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夏以沫从怀中取出宇文烨华一早为她准备的地图,望了一会儿,似在思量着什么。柔香顺着一起看去,在落到某一处的时候,心中就是一动。“小姐,不如我们回朔安国去吧……”小丫鬟突然提议道,“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国皇帝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回去朔安国……”语声一顿,“况且,老爷和夫人都在朔安国,若是我们回去的话……即便那离国皇帝寻得我们,有老爷和夫人的庇护,他也不能将小姐你再硬抢回去……”这才是她最多考虑的地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以那离国皇帝对自家小姐的执念,只怕找不到他们,绝对誓不罢休……而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也就只能依靠朔安国的力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亲眼看着自家小姐是怎样的神伤,若是离开的话,自不愿再给那宇文熠城任何带回她家小姐的机会。听到她说回去朔安国,夏以沫却是微微一怔。即便她决意离开宇文熠城,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回到朔安国去……“回到朔安国……”夏以沫冷静分析,“……是,或者我真的可以就此躲过宇文熠城,但是,柔香,你难道不知道那司徒陵昊,又是什么人吗?”
夏以沫自嘲一笑,“比起宇文熠城,司徒陵昊他更不会放过我……更何况,当初若不是他领兵叛乱,又怎么会有今日的一切呢?……”说到后来,夏以沫不由的目中一凛,嗓音渐低。尽管她恨极了宇文熠城,与他再无可能,但对司徒陵昊那个人,她却是极厌恶,半分也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交集……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再踏足朔安国半步。柔香亦知自己乱了分寸,才会想起这样不靠谱的提议。她一心想着自家小姐该如何躲避那离国皇帝,却忘了朔安国如今的那位国君,原本也是一头狼……回到朔安国,却是无疑于方出虎穴,又进狼窝了。她亦是关心则乱。现在一想,更觉自家小姐说的有道理。还好。只是……“小姐,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走?”
柔香不禁问道。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何才能最有效的避开宇文熠城的追逃,才是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夏以沫思虑的也正是这一点。电光火石之间,夏以沫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柔香,你方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夏以沫沉吟道,“或者,我们应该返回京城……”柔香心中一跳,“小姐的意思是……”她已经隐隐猜出自家小姐的想法了。“小姐的意思是,等到宇文熠城醒了之后,他一定会认为这三天之中,我们早已经出城走远了……即便他要追,也是往城外方向追去,京城之内,反而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没错……”夏以沫道,“我们只需要在京郊寻一处地方住下,等时间一长,搜捕不再那么厉害的时候,我们再决定去哪儿……”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却是如今最有可能躲过宇文熠城的追踪的法子。一动不如一静,想来那个男人是不会料到她就在京郊,他的眼皮底下吧?事到如今,也只能冒险一试。柔香显然也认为此举可行,遂道,“小姐,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去?”
夏以沫点了点头,“嗯。”
顿了顿,“齐墨大哥为我们准备的那两张人皮面具呢?”
“在这儿……”柔香低头往包袱里找去。夏以沫原本有些微微出神,心中却忽而窜起一股异样的不寒而栗,那是一种面临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小心……”眼前刀影闪过的同时,夏以沫蓦地拉着柔香向一旁躲去……一晃神之间,两人面前已立了十数个黑衣蒙面人,手中兵刃,映着淡薄日光,泛出青冷寒芒。明明是融融夏日,但这一刻,偌大的山林,却充满着萧瑟的肃杀之气。“小姐……”柔香心中一紧。尽管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但她也知道,这群蓦地冒出来的杀手,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是谁?难道宇文熠城已经知道了,她逃走的消息,派人来追他们?不,不会的,这些人一出手就是杀招,不会是宇文熠城派来的……夏以沫脑海里迅速的转过无数的念头。“你们是什么人?”
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夏以沫硬声问道,眼风却是下意识的扫过如今身处的环境,寻找着可以逃走的机会。当中为首的一名刺客,显然也并不打算隐瞒,冷声道,“我们自然是奉命来取越妃娘娘性命之人……”横刀夏以沫面前,这群刺客却并没有急于对他们痛下杀手,显然认为他们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绝对难逃一死。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夏以沫却是心中一凛。“谁派你们来的?”
夏以沫问道。尽力拖延着时间。况且今日就算是要死的话,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皇后娘娘?阮迎霜?还是上官翎雪?”
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夏以沫揣测着,毕竟,想要要她性命之人,也大抵只有他们三个了。“不……”夏以沫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眸,蓦地射向对面的刺客首领,“不会是皇后或者阮迎霜……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今天会从别苑里逃走……是上官翎雪,是不是?……”她决定离开这件事,只有她与宇文烨华知道……所以,除了上官翎雪可能从他的口中得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她甚至不敢想象,这到底会不会原本就是宇文烨华与上官翎雪设好的圈套……夏以沫不想以这样的恶念来揣度宇文烨华,可是,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却还是不由的漫过阵阵的悲哀。那刺客首领似乎也并不意外她会猜出幕后指使之人,也不打算否认,只冷冷道,“娘娘若是想要知道,谁是欲取你性命之人,不妨下到地府之后,自己去问阎王……”眸中蓦然迸出肃杀之气,便听那刺客首领一声长啸,下令,“动手……”刀光剑影掠起的同时,半空中却突然炸开一道狼烟,清越声响,在一触即发的杀戮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明显是传递信号的声响,这一出变故,大出一众刺客的意料之外,一时竟顿了顿。夏以沫心中却是蓦然一动。而就在这个时候,树上却蓦地飘下两个人影,挡在了她与柔香面前——那刺客首领亦是见机极快,也不管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人,是何方神圣,惟有一个字,“杀……”话音方落,训练有素的十数名杀手,瞬时横刀而上,出手之际,尽是杀招。而挡在夏以沫面前的两个青衣人,则一个挺身上前迎敌,另一个却是护着夏以沫向后退去,“娘娘……”便听那人低声解释道,“属下二人是王爷派来暗中保护娘娘的……方才属下已经将信号传递了出去,王爷看到之后,一定会赶来救娘娘您的……”拼命挡下面前刺客的一记杀招,青衣人转身将夏以沫推至马前,咬牙道,“……我二人先在此拖住这群刺客,娘娘快走……”只这一会儿的工夫,他身上已是数道伤痕,艳红的鲜血,将衣衫染得失了本来的颜色,不知还能撑得几时……而不远处,他的同伴,更是全身浴血,却丝毫未退,以一人之力,牵住了大部分刺客的攻击……夏以沫知道他们如此奋不顾身,乃是忠于宇文烨华的命令,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正因为救她,而一点一点的消逝,她还是感到心里阵阵的发凉……“小姐……”柔香在一旁急切的催促。她虽也知道,他们一走,这两个人大抵等不到援兵来,就会命丧在刺客刀下,可是,即便他们留下,也于事无补,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逃出去,才不负他们的牺牲……夏以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卫,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夏以沫翻身上马,招呼柔香,“走……”马儿似乎也意识到了身后的危险,只拼命的狂奔着。夏以沫甚至不敢再去看背后的惨烈,只一个劲儿的打马前行,呼啸而过的熏熏夏风,割得人脸颊生疼,心跳如擂鼓,掩盖了世间的一切声响,惟有浓烈的血腥之气,顺着清风,不断的飘进鼻端,即便走出老远,却还依旧弥漫在空气里……夏以沫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马儿嘶鸣,停在近在咫尺的一处崖边,再也不肯向前……原本还能够看得见身后的追兵,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踪迹……不知是被他们甩掉了,还是被宇文烨华赶来的增援截住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仿佛就这样消弭无踪。夏以沫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身下的骏马,似极为烦躁的在原地打着转,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再往前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夏以沫只觉一颗心跳的飞快,一下一下打在胸腔深处,沉重闷疼的像是被人生生撕出一个口子般。方才的满目血腥,仿佛还在眼前,刺得双眸生疼。夏以沫一抹眼睛,触手是大片的水泽,被风一吹,沁凉如冰。“小姐……”一旁的柔香担心的唤着她。她已经跳下了马背,一张小脸,仍是一片惊魂未定的惨白,但眼中更多的却是对自家小姐的担心和关切。方才若非谦王府的两名暗卫,或者此时此刻,她与小姐已经命丧那群刺客之手了……她怎能不怕?所幸小姐如今安然无恙,否则,即便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那上官翎雪!“柔香……”夏以沫却突然开口,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我们回去看看……”即便明知那两名谦王府的暗卫,可能已经凶多吉少,可是,夏以沫却还是想回去看一眼,亲自确认……他们,毕竟救了她的性命。柔香方自要劝,却听得平地里,突然蓦地响起一道暗哑嗓音,“夏以沫……你还想逃到哪儿去?……”如一柄磨的锋锐的利剑,蓦地划破万籁俱寂的空气,凛冽声响,被呼啸而过的山风吹得破碎如絮,却是如同冰棱一般,灌进夏以沫的耳中,掀起惊天骇浪……这熟悉到叫人心痛的嗓音,凌厉刺骨,像极尖锐的一根针一般,刺进她的心底。夏以沫怔怔的望着不远处伫立的那个男人……今日的他,一袭月白色常服,愈发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宛如神祗……正是她清早起身,为他亲自挑选的。她为他宽了衣,还为他绾了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往日,她也常常为他绾发。今天却是最后一次。她绾的极认真,一丝不苟,墨黑的发,束在玉冠里,如世间最翩翩的那一个清贵公子……可是,这一刻,男人却是发丝散乱,眼眸血红,一张清俊脸容却是苍白如纸,像是整个人狼狈而落魄……他死死的望住她,一双墨染的寒眸,似殇似痛,却又如利刃一般的攫紧她,像是恨不能将她揉进他的眼底一般,仿佛惟有这样,他才能够永远看住她,令她再也难以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脱……“宇文熠城……”望着那个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的男人,夏以沫久久的怔在原地,呢喃轻问,“……你怎么……”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宇文熠城截了断,“夏以沫……你想问,孤怎么会追上来,是吗?……”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男人突然凛冽一笑,“夏以沫,你在我的饭菜里下药,算好了时辰会让我昏睡不醒……但你一定想不到,当我察觉到不妥的时候,我会不惜自伤,就为着保持清醒来寻你吧?……”夏以沫顺着他的话,怔怔的向他的手臂望去……她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处,早已是一片血红,艳红的鲜血,零零碎碎的散落在他月白色衣衫上,像雪地里绽开的朵朵红梅,妖娆而艳绝……而他走向她的这一路,草地上亦留下一连串点点的血迹……刺目生疼。一瞬间,心痛如绞。那划在男人左臂上的道道剑痕,就像是同时划在夏以沫的心上一般,仿佛他有一分疼,她就有十分疼。夏以沫下意识的向后退着。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令她的心,多伤一分,令她坚定的意念,多崩塌一分般……脚下一绊,夏以沫重重跌倒在地。像是再也没有力气。“夏以沫,跟我回去……”宇文熠城停在她的面前。他没有伸手去扶她。他只是居高临下的望住她,一双清眸,像是淬了浓墨一般,沉黑的不见底,眼中锐利,却是如刀锋一般,带着决不罢休的狠绝与势在必得。一字一句,全无转圜余地。他望着她的眼神,令夏以沫感到害怕,感到无尽的疼痛。令她几乎想要沦陷。“不……”夏以沫拼命的摇着头,像是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够将心底所有的脆弱赶走一般。“宇文熠城,你放我走吧……”明明是融融夏日,夏以沫却只觉寒冷似隆冬,她整个人都在不住发颤,说出口的嗓音,却是异样的柔软。她甚至是在求他。一种绝望到极点的乞求。他就在她面前,她已没有力气再逃。或者,她本就已逃不掉。她只能求他,求他放过她。即便如此卑微,她还是要离开他。宇文熠城眸中陡暗的骇人,落在面前女子身上的目光乌黑凌厉,好似冬日寒冷刺骨的风,将她紧紧的包裹住。“不可能……”几乎从齿缝里挤出的三个字,卷着烈烈山风呼啸而起,宇文熠城冷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将夏以沫扯起,“夏以沫,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放你走……永远……”一句“永远”,像是他给她的判决,像是他箍在她身上永恒的枷锁,不放不离,至死方休。“宇文熠城……”夏以沫没有挣扎,一双顿在面前男人眼睛上的眸子,甚至依然从容,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她说的是,“……你真的想逼死我吗?……”那从她口中轻描淡写般吐出的一个“死”字,像蓦地捅向宇文熠城的又一刀,左臂上的伤口,仿佛在一瞬间又疼痛起来……明明早已痛的麻木了,不是吗?夏以沫却在这个时候,伸手一点一点的掰着他擒在她手臂上的修长手指,用一种像是要生生的将他从她的生命里剜去的力度。“宇文熠城,你放过我吧……”退后一步,与近在咫尺的男人拉开距离,夏以沫没有看他一眼,嗓音无力却是异常平静,“……我不想再跟你一起……留在你身边,只会让我觉得无尽的痛苦……”她饱满艳丽的唇,一丝血色也无,眉心苍白,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却是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宇文熠城,我求你,你放我走吧……”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却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再也没有力气。无论是爱他,还是恨他。都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宇文熠城望着她苍白的侧脸,是呀,她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夏以沫,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男人勾唇冷笑,带着无比深刻的自嘲。“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从夏以沫口中吐出,她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冷寂的如同再也无法点燃的一片死灰余烬。宇文熠城一双墨眸,却是一刻之间,似卷起无边风暴的夜海,凛冽视线绞紧在她身上。“夏以沫,孤也只有三个字,不可能……”垂在衣袖里的双手,被宇文熠城攥的死紧,与她凝望的一双黑眸,噙着狠绝,杀意,果断利落的不做任何掩饰。“夏以沫,若是今日你敢离开孤半步……”男人一字一句威胁,“孤保证,你缀锦阁的人,一个都不会剩……还有,胆敢帮你逃跑的宇文烨华,以及被关在天牢的宇文彻……你若是还想离开,孤保证,他们,孤一个都不会放过……”他是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王者,他永远都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她……夏以沫全身都在发抖,心中凉意一阵盖过一阵,如坠冰窖。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会迁怒旁人,但心底却总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他是在乎自己的,即便自己走了,他也不会真的对他们怎么样……可是,这一刻,他这样平静的威胁于她,令夏以沫相信,若她离开,他真的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们……宇文熠城,你为什么要这么心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心底疼痛如潮水而来,夏以沫死死咬住唇瓣,这一刻,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宇文熠城没有再逼她,却是不容抗拒的向前一步,像是要将眼前的女子抓进怀中……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熠城……”男人一顿之间,不知何时出现的上官翎雪,已如一只蝶般,向着他们的方向扑来……她身后,是堪堪伸出手去,似乎想要阻止她的宇文烨华,以及数十禁军侍卫。起风了。方才还一片明媚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被乌云渐渐笼住,像是一场好雨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