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哥……”白冉冉哑声问,“……他怎么样了?……”床榻上的男子,双眸紧闭,脸白如纸蝉,即便昏迷中,眉峰也不由微微皱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脸容清瘦,下颌线条如削,越发显得颧骨高深,锋锐的像是轻轻一碰,便能将人的手都划伤。蜷在掌心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叫心底那些翻涌的疼痛好受些,白冉冉眼睁睁的看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感到恐慌与无能为力。祁清远听着她嗓音中竭力压抑也终究难掩的那一丝轻颤,按在宇文熠城脉搏上的手势,不由一僵,顿了顿,然后方不动声色的垂回了衣袖。“冉冉,你放心……施过针之后,宇文陛下如今已无性命之忧……”祁清远温声宽慰,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叫人安心,顿了顿,似见面前的女子眸光仍不由落在榻上昏迷着的男子身上,眼底的紧张与担忧,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宇文陛下现在还很虚弱,怕要过两日,才能清醒……”瞒住心底苦涩,祁清远低声解释。直到此刻,白冉冉仿佛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望向面前的男子,眼眸一下子触到他温润眸色,心中便是微微一颤,漫过一丝不知所措的内疚。“祁大哥,谢谢你……”略略垂眸,白冉冉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人……方才,看到宇文熠城呕血晕倒的一瞬,她的惊慌失措和紧张,一定都尽数落在了祁清远的眼中吧?他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心中应该是不好受的吧?但他却还是毫不迟疑的救了那个男人……想到这儿,白冉冉只觉心中对他的亏欠更甚。面对她的道谢,祁清远仍是温润一笑,道,“宇文陛下也是为着救冉冉你和安儿乐儿才受伤的……我救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说这话的男人,唇畔笑意仍是叫人舒心的柔和与宽慰,只是,眉宇之间,却终究难掩的泄露出一丝苦涩。白冉冉看得分明,心口就是一窒。又把了一会儿脉,确认榻上的男子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之后,祁清远站了起来,只是,方一起身,身子便是重重一晃……“祁大哥……”白冉冉心中一紧,幸亏她此刻就在一旁,赶忙伸手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祁清远阖了阖眸,似待得那股眩晕缓解了些,方才睁开眼睛,强撑着一笑,“我没事……可能是刚才起身的急了,有些发晕……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望着他苍白的面色,白冉冉却知道,事实一定比他说的严重。方才她只顾着担心那个男人,见到他吐血昏迷,便乱了分寸,一心只想着他不能死,一定要救他……却忘了,祁清远的身体状况,并不比那个男人好多少……方才,帮那个男人施针,祁大哥一定耗费了很多心力吧?“祁大哥,对不起……”白冉冉嗫喏道,“你自己身上也有伤……却……”后面的话,祁清远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抬手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发端,温润嗓音,是对着她一掼的宠溺和纵容,“傻瓜……”男人笑了笑,“我身上的伤不碍事,毒,暂时不会发作……况且,医者父母心,就算宇文陛下只是一个陌生人,今日我也会救他的……”语声一顿,祁清远的嗓音有些低沉,微微沙哑,“冉冉,你不要因此觉得有任何的负担……”白冉冉心头一慌,为面前的男人能够如此清晰的洞悉她的想法,旋即,心底却是一涩。面前的男人,明明自己心里比她还难过吧?却还时时处处的顾及她的感受,不想让她觉得有任何的为难之处……他在乎她,永远比在乎自己更多。他永远最先考虑的都是她……哪怕自己心中再怎么委屈,再怎么难受,对着她,却永远以她为重……这样的祁清远,要她如何忍心伤他负他?白冉冉心头一恍。垂在衣袖里的双手,任指尖掐进掌心,用力到泛白,心底一瞬却还是茫然一片。女子的沉默,在祁清远心中划过层层叠叠的苦涩,像将一颗心浸在黄连里,微微的疼,微微的窒息。“冉冉,我都听说了……”药香缠绵的静谧中,祁清远略略沙哑的嗓音,忽而轻轻响起。语声一顿,却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什么?”
白冉冉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望向他。祁清远却微微别开了眼睛,没有看她,“……宇文珩并不是宇文陛下的亲生骨肉……而且,宇文陛下为着你,将整个后宫的妃嫔都遣散了……”语声一顿,男人嗓音渐低,一字一句,说的极缓,晦涩的像是粗粝的沙子将喉咙磨的生疼,“……以后,你与他之间,便没有什么阻隔了……”他知道,那个男人身边的莺莺燕燕,以及与上官翎雪的那个孩子,一直是面前女子心中难以跨越的殇……但现在,这些阻拦在他们中间的问题,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为着冉冉,那个男人竟能做到如斯地步,确实是出乎祁清远的意料的。况且,他与上官翎雪的那个所谓的孩子,竟然也并非他的亲生骨肉……他知道,面前的女子一直因为这个孩子耿耿于怀,只要那个小小孩童存在,她大抵是永远都不会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的吧?但现在,宇文珩不仅并非那个男人的骨肉,如今也已经死了……面前的女子与那个男人之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梗在之间的难题了吧?想到这一点,祁清远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慌与疼痛起来。“宇文陛下他真的为你做了很多事情……”在白冉冉茫然一片的心跳声中,祁清远难掩涩然的清润嗓音,就那样缓缓响起,说的是,“……冉冉,若是你想回到他的身边……”男人语声一顿,阖了阖眸子,像是逼尽眼底的痛意之后,半响,方才哑声续道,“……我也不会怪你……”浓涩嗓音,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方才一点一点的从喉咙深处挤出,说到后来,已几不可闻,惟有渺渺余音,像是骤然划下的琴弦,断在冬夜寒凉的空气里,漫开数不清的落寞与萧索。白冉冉原本为着从男人口中吐出的那一句“若是你想回到他的身边”,而心中骤然一跳,如同蓦地砸入心湖的一颗石子,在那原本就早已暗流汹涌的一汪池水中,溅起阵阵难抑的涟漪……就像是埋在心底的某个极之隐秘的,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确定,不敢细想、不愿追究的真相,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被人揭穿,暴露在日光之下,再也无所遁形一般……叫人一下子慌乱,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白冉冉甚至还来不及追究这一刻的怦然心动,是为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便又骤然听到男人的一句“我也不会怪你”……像冬日里的一盆凉水,蓦地兜头浇下,令白冉冉混乱茫然的一颗心,瞬时清醒,震荡如鸣鼓。面前的男人,没有看向她,从白冉冉的角度,这一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男人苍白温润的脸容,没有什么血色,尽管竭力压抑,但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平静神情下,藏也藏不住的茫茫凄楚与苦涩……白冉冉的视线不由落在男人搁在桌案上的白皙手指……曾经那样平稳,哪怕是拿着最细小的银针,为病人疗伤治病也不曾抖过半分的手势,此刻,却仿佛止也止不住的轻颤着……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吧?所以,连最基本的平稳,都维持不住……白冉冉心中一涩,如同刀绞着一般。“祁大哥,你真的希望我回到宇文熠城的身边吗?”
白冉冉听到自己平静木然的嗓音响起。端坐对面的男子,却因为她的这一句话,整个身子都仿佛瞬时一僵,若非双手死死按在桌边,他大抵会重重一晃,连坐都坐不稳吧?白冉冉清楚的看到男人一瞬抿紧的唇瓣,那样紧绷着的弧度,却也难掩男人苍白容色下一瞬漫延开来的茫茫苦涩与凄楚……那样清晰的刺进白冉冉眼中,又涩又痛。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祁清远攥紧的双手,方才慢慢松了开来,骨节泛白,青筋凸显,那样用力的维持着平静,话却说的轻,“冉冉,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尊重你……”说这话的男人,甚至笑了笑。只是,唇畔在笑,眼底眉梢,却尽是苦涩痛楚。“若是我走了的话……”垂在衣袖里的双手,被白冉冉用力握紧,她听到自己低声问面前的男人,“……祁大哥,你不会伤心吗?……”祁清远强撑着一笑,“冉冉,只要你过得幸福……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说这话的男人,明明在笑,脸上却早已没有半分的血色,晦涩嗓音,明明一字一句,都说的那样艰难,却不曾有半分的怨怼,甚至仍是他惯常的温柔与宽厚。白冉冉一字一句的听着他口中的话,心底一瞬漫过大片大片的凄楚。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就是他,明明心中已经那么难过了,却还要劝她,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亲手将他那样爱着的女子,推给另一个男人……只为尊重她的选择……只为,她能够过得幸福……但是,他自己呢?他可曾考虑过他自己的感受?心头有什么东西激烈翻滚,刺骨的疼痛,一瞬要将白冉冉淹没。剧烈的咳嗽,从对面的男子喉咙中逸出,止也止不住。“祁大哥,是毒发作了吗?……”白冉冉心中一紧,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想要查看。祁清远难受之中,还向她安抚的笑了笑,“没事……吃过药,便会好……”一壁艰难的开口,男人一壁伸手入怀,颤抖着从衣衫中取出一枚青瓷小瓶,想要揭开盖子,倒出里面能够暂时压制他体内秋水之毒的解药……可是,他的手,颤抖的太厉害,以致拿不住那小小的药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响动……祁清远弯腰去捡,不住轻颤的身子,却一下子撞倒了身旁的座椅,连累的他一并跌倒在地……整个人,是那样狼狈而脆弱……“祁大哥……”白冉冉心头大恸,赶忙将他扶起,从捡回的青瓷药瓶里,倒出红色丸药的时候,指尖忍不住的轻颤……祁清远就着她的手,将药服下,好半响,脸上的灰败之色,才慢慢褪去,整个人也不会先前那样冷的厉害,呼吸也平稳了许多……“祁大哥,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白冉冉却犹不放心,男人方才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印着,心有余悸。她明白祁清远体内的秋水之毒,有多么厉害,若是迟迟找不到解药的话……只怕,面前的男人,真的撑不了多久……想到这儿,白冉冉心中便是一紧,如同被人狠狠揪着一般。瞧着她担心的模样,祁清远像是想要冲着她安抚一笑,只是,他现在的身子,太过虚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的极之费力,“我已经好多了……冉冉,别担心……”顿了顿,似待得体内的那股蚀骨锥心般的冰冷疼痛缓解了些之后,又道,“桑陌大哥派去的人,传回消息说,在颍州一带,发现了疑似祁清遥的踪迹……等此间事了,我便去颍州一趟……只要找到了祁清遥,或许会拿到秋水的解药,就没事了……”他说的轻巧,连神情都仿佛轻松许多,像是对能够找到解药,治好自己身上的伤,很有把握……白冉冉却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为着叫她安心罢了……那种名为“秋水”的毒药,早已失传许久,就算能够找到祁清遥,他的手中,也未必有解药……这还是面前的男人,亲口告诉她的……他心中也知道,能够找到解药的机会,微乎其微吧?但若是没有解药……白冉冉不敢想下去。所以,他才想要她回到宇文熠城的身边的吧?就像上一次,他刚刚得知自己中毒,做的那样……意识到这一点,白冉冉心中一瞬突然说不出来的滋味。疼痛、凄苦、感激、茫然、内疚……一寸一寸,像巨石一般抵在她的心口,压的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太清楚,面前的男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最先考虑的,永远是她……这样的他,要她如何离开他?更何况,是在这个时候……“祁大哥……”白冉冉突然开口唤他,心中一片平静,“等过几天……宇文熠城的伤势好一些之后……我便和你一起去颍州,好不好?……”似不意女子竟会如此决定,祁清远一瞬难掩惊诧与激荡,“冉冉……”男人的嗓音,仿佛都不由的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要与我在一起吗?……”艰难的问出口,一瞬,祁清远的眼中尽是藏也藏不住的不能置信般的欢喜与期待,仿佛一下子连晦暗的眸色都亮了起来,如剪碎的一池星辰,充满着激动与喜悦……可是,旋即,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明亮的眸色,突然一瞬黯淡了下来,眼中漫开层层叠叠的苦涩,“……还是因为我中毒了,所以……”那样的失落与凄楚,刺得白冉冉心中骤然一痛,俯身,白冉冉轻轻抱住面前的男人,“祁大哥,不要这样说……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语声一顿,“我们一起去找解药……一定会找到的……”女子的怀抱,温暖而柔软,让祁清远忍不住的贪恋,想要将她抱得更紧些。可是,这一刻,她的拥抱,又有多少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又有多少,是因为她真正爱他呢?她说,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她说,他们一定会找到解药……祁清远想问她,若是找到解药之后,她是不是就会离开他了呢?是不是就会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了呢?可是,这些话,祁清远开不了口,也问不出声。他怕,怕近在咫尺的女子,给她的答案,是他最惧怕的那一种可能……所以,就这样吧。他宁愿就以这样的方式,暂时留下她……至于以后……抬眸,祁清远望向榻上昏迷着的男人,眼中划过一抹讳莫如深的情绪……“冉冉,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很高兴……”紧紧回抱住怀中的女子,祁清远温声道,“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白冉冉听他的语气中,分明对找到解药没有什么希望,心中不由又是一紧。“不会的,祁大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白冉冉迫声道,安慰近在咫尺的男人,也是安慰自己。祁清远笑了笑,“嗯……为了你,冉冉,我也一定不会有事的……”摇曳的烛火中,两人静静相拥的画面,此刻,是如此的美好。躺在榻上的男子,紧阖的眼眸,略略带着湿意的睫羽,微不可察的轻颤着,不知梦到了什么。落了一夜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窗外,一片银装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