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放下肩上扛着的灵猫,领着灵猫抢到一行人头里,沿着上山的曲径信步走了过去。临近山腰时,上山的小道拐入了一片灌木密集的树林,林中光线黯淡,怪石嶙峋,蒿草横生,杜鹃小心翼翼地施施而行,心中有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游魂似地跟在道侧奔行急遽,在林间草丛穿来穿去。不算长的距离,灵猫也走得并不安生,几度停下猫步凝神谛听,警惕地东张西望一会才又迟疑前行,却脚步颠踬,足音凌乱。
走不多时,杜鹃听到密林深处传来胡琴声,拉奏的正是《G弦上的咏叹调》。琴声凄婉哀伤,有如雨夜秋风呜呜嘶鸣,全然不是原曲应有的音境。杜鹃侧耳辨听片刻,感觉琴音音色虽然柔和浑厚,音质却甚是粗糙不堪,显然拉弦的人在竭力运用自己娴熟的指法和弓法加以掩饰。循着琴声在树林里兜了几圈后,一行人跟着灵猫转到一处空地前。空地四周用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和凌霄花,沿着竹围子是几处小块的菜地,除了茼蒿、白菜、大蒜、生姜,还种着幸运草、百合、三七、薄荷等草药,朝着来路的是个用紫薇藤塑形构成的院门。灵猫跑进院门后纵身跃起,串到一棵粗大的松柏树蛇形蜿蜒的虬枝上,警惕地注视着树下,呼呼低声怒吼。 树下一块凸起的丑陋的巨石上坐着一位老人,兀自拉着琴,神情甚是怡然自得,对站在自己面前围成半圆的不速之客视若不见。杜鹃和丛小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叫了声,“看山人。”秦天放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对叫声听而不闻,手里的琴弓在一段加速拉弦后忽然搁置,右手变成了弹拨琴弦的动作,左手也别出心裁地加了一段滑把,弹奏出一小段原曲没有的旋律后,这才停下来,抬起头说了声,“来啦。”
杜鹃瞧着老人手里的胡琴,心里大感佩服。那简直算不上是一把琴,琴筒、琴杆、琴轴、琴弓都是粗细不一的山竹制作,明显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工,极其简易毛糙,连琴头都没有,倒是琴筒的前口蒙着块蛇皮,杜鹃看得出来,那是一条很难见到的菜花烙铁头大蛇身上的皮。杜鹃调皮地行了个屈膝礼,瞧着秦天放眉开眼笑,“您好像知道我们会来,是不是掐指一算就算到的?”
秦天放下手中的琴,脸上现出慈祥的笑样,“猜到你不放过我这个糟糕老头不会是件难事罢,只不过我可料想不到你会带这么多人来”,说着眯起眼睛来打量面前的一干人等。 虽说中饭时已经听潘建设描述过秦天放的样貌,见到本尊时,慕容美妙还是不忍直面,是以将脸侧过去瞄向趴在树枝上的灵猫。尽管看到的是慕容美妙的侧面,秦天放还是大吃一惊,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这位姑娘是谁,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杜鹃瞧瞧秦天放,又瞧瞧慕容美妙,吃吃笑道,“怎么,您老人家也会被漂亮的小姐姐惊艳到?”
秦天放尴尬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杜鹃脸上似笑非笑,凑过去悄声道,“偷偷告诉你吧,她叫慕容美妙。”
秦天放喔喔两声,眼睛看向岗棚,讪讪道:“大家到草棚这边来坐吧,只是地方简陋,恐怕大家难以下脚。”
岗棚用楠竹和茅草搭建,共有两层,上面是瞭望层,下面算是居住层。底层的竹圈梁上挂着扎成草把状的烟叶,草棚的户门是一块用竹片拼成的矩形排板,棚内的一应家具无一而非都是竹制,就连竹片制作的方桌上摆放的水杯、饭碗也是竹器。大家跟着秦天放进棚后,看到里边一侧摞着不少簇新的竹制品,各人找件竹椅或是竹凳围着方桌坐下。秦天放在每人面前摆放一只竹杯,从桌上竹茶筒里取些茶叶搁在杯子里,去门外土灶上提了壶热水进来,给各人的竹杯里注水后说道:“这是山那边崖下的野生岩茶,是我自己用门口的土灶和箅子烘焙的,你们喝一口看看味道怎样。”
慕容美妙眉头微蹙,伸出芊芊素手,捧起竹杯,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试了试,然后呷了很小一口。 秦天放内心忐忑,看着她轻声问:“还能入口不?”
慕容美妙正眼也不瞧,娇声哼哼道,“还行,就是感觉很甜的样子。”
秦天放松了口气,笑道:“姑娘好口感,这茶里我特意添加了野生蜜蜂的蜂蜜。”
慕容美妙听说了,又用舌尖去舔舔茶水。杜鹃恰好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伸手指指立在面前的灵猫,灵猫正在伸舌头去探杜鹃手里的茶杯,一只猫爪还搭在杜鹃的手臂上。慕容美妙白了杜鹃一眼,悻悻然说道:“你不是有话要问吗,那就赶紧的。”
秦天放拖过一张竹椅,在燕云身旁坐下,对杜鹃说,“猜得到你想问什么,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他说话间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沓小纸块和一包烟丝来,卷了两根喇叭筒形状的烟卷,一根递给燕云,一根放到自己嘴里。看燕云拿着烟卷,没有要抽的意思,便摸出火柴盒划着火给自己点烟。慕容美妙眉头紧锁,板着脸哼了一声。秦天放赶紧吹灭火头,自嘲道:“到老了,反倒糊涂了。有女士在,我这自制烟可不能抽啦。”
说完,他拿起烟搁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转向杜鹃问道:“看你的穿着,你是朝鲜族的?”
杜鹃嗯了声,收敛起先前逗乐嬉笑的表情,低声说:“我妈妈是朝鲜族的。”
秦天放仔细端详了一会杜鹃的面相,接着道:“现如今以你这个年纪,能拉奏《G弦上的咏叹调》,又是朝鲜族的,唔,你母亲是不是叫片英姬?”
杜鹃不去理会其余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急切地问道:“你认识我妈妈?”
秦天放表情凝重,眼睛里有着令人看不透的窅暗漩涡,深深地叹口气后说,“听说过,也是因为这首琴曲。传闻你母亲清丽脱俗,风仪娴雅,是位难得一见的东方美女,你身上似乎也有些那样的影子”,顿了顿,见杜鹃秋波流转,情意绵绵,悠然神往,接着说道,“可惜天妒英才,你母亲早逝。据说你母亲作曲、编曲、指挥都很精通,曾经和一位叫白鹭的音乐女才子一起试图破解《G弦上的咏叹调》琴谱,或许你母亲的早逝跟这件事多少有些关系吧。”
“破解琴谱?这首曲子很难吗,还需要专门破解?”
黄鹂大感奇怪,忍不住插口问道。
慕容美妙斜了她一眼,对秦天放冷漠地说道:“你接着说。这琴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对慕容美妙的问话杜鹃微感意外,下意识地瞄一眼丛小凤,丛小凤轻轻咬着嘴唇,娇怯可怜,怆然不语。所有人中,似乎只有燕云不明就里,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看秦天放没有马上接慕容美妙的口,燕云和颜悦色地说:“秦老爷子,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就不用细说。”
秦天放摆摆手,豪气胸臆,爽快地说道:“没事,我一个老东西,孤家寡人的,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看看丛小凤,沉思低吟片刻,仿佛要从历史上前行者的言论的吉光片羽中追忆什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讲述起事情的由来。
秦天放的讲述是从丛小凤的远房亲戚皇甫卫礼、皇甫卫祖说起。三十多年前,日寇投降前夕,新四军正规部队联合大洪山区地方游击队在幸福冲山口与日伪军展开殊死决战,最后将驻守客店山区的日军全部歼灭,并俘虏了多名伪军。被俘的伪军在接受审讯时交代了一个情报,传闻抗战期间,日军在本地汉奸的帮助下,在客店山区发现了岩金矿地,但矿脉很细,只能小规模开采,所以十分隐蔽。因为抗战形势发展很快,驻地日伪军被抗日武装分割在孤零零的岗楼里,交通网也被游击队破坏,日军来不及将掠夺开采的黄金全部运走,约有上百公斤黄金藏在一座隐秘的地下溶洞改建的小型仓库里,但是藏金的具体位置只有驻守的日军才知道。被俘的伪军听到的也只是传闻,根据地政府经过多次查找,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当时,皇甫卫礼是军统安陆州站组长,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安排自己的堂弟皇甫卫祖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潜伏到根据地政府,一方面打探黄金的线索,一方面从事谍报活动。他们两人是单线联系,联系的方式就是不同乐曲的曲谱,《G弦上的咏叹调》是他二人最后一次联系时采用的密码。据当时的保卫部门推测,皇甫卫礼向皇甫卫祖最后一次传递情报的内容可能有两项,一是和藏金溶洞有关,指示皇甫卫祖抓紧探明具体位置并设法获取。二是专门委派了一名特工与皇甫卫祖接头,配合进行敌特活动。皇甫卫礼和皇甫卫祖都曾就读于音乐学院,熟知音律,并且受家族的影响,乐理知识功底相当深厚,不仅能欣赏欧洲古典乐曲,还能自己作曲和编曲,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他二人是音乐专业人才。由于曲谱密码的编码和解码只限于他们两个人的特殊约定,所以不仅隐秘程度极高,破译也极其困难,因为只限于他们两人使用,所以破解的价值也很有限。 开始的时候,地下党的内线人员发现皇甫卫礼用乐谱传递情报和指令,还以为他采用了特定的曲谱,为了获得曲谱,一名代号苍鹰的地下党内线人员不惜以暴露身份和牺牲自己为代价,结果拿到手后地下党组织才发现,以牺牲生命获得的乐谱和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乐谱并没有什么区别。很显然,皇甫卫礼是用五线谱音符指示的简谱数字进行编码,只要将五线谱翻译成简谱,找到编组方法,进行破解,就可以知道其中隐藏的意思。如此一来,找到密码本就成为关键。 看丛小凤听自己讲述时,不住地坐在那儿偷偷地抹眼泪,秦天放中断自己的述说,宽慰道:“姑娘,你不用难过,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需要面对,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无法逃避的事情需要面对,退缩是没有用的,但是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事情总会过去的。其实皇甫卫礼和皇甫卫祖两个人和你们家没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解放初期就已经调查清楚了,当时你的父母只是音乐学院里很普通的学生,没有参加任何政治组织,何况你父母已经双双离世。”先前黄鹂只知道秦天放早年从事过地下工作,现在因历史问题被监管劳动,听了秦天放讲述的故事,黄鹂感觉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很不简单,听他这么说,脱口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忽然感到自己这么问话太过冒失,且很失礼,黄鹂只得自己调转话题:“后来呢,那个密码本找到没有?”
秦天放神色黯然,叹口气说:“要是找到密码本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也不会牵连许多人啦,小凤姑娘也不用过得这么艰难了。”
眼瞅着刚刚止住泪水的丛小凤又开始低声抽泣,秦天放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道:“对不住,人老了,竟然变得婆婆妈妈了。那密码本嘛,三十年过去了,看来是找不到啦。有苍鹰牺牲前提供的线索,地下党组织和边区政府后来查到了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皇甫卫祖,就在要抓捕他的时候,他服毒自杀了。皇甫卫礼也在解放初期被公安部队击毙。”
“所以密码本一直无法找到,曲谱的暗码也一直没有解开,派去联络的特务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藏金溶洞也没有办法证实,是不是?”
慕容美妙插话道,脸上是寒冷若冰的神情,说话时灵巧端正的小口也透着寒气。对慕容美妙的问话,秦天放感觉有些不自在,没有正面回答她:“《G弦上的咏叹调》谜团很多,所以牵连也多。”
见杜鹃坐在那儿半天不啃声,正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自己,不免心生爱怜,对杜鹃说:“听说你母亲和白鹭对琴谱的破解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你母亲还专门保存了一个解放前发行的巴赫乐曲的谱本,在上面做了很多标记。”
秦天放停顿了一会,像是要在记忆里搜索什么,杜鹃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当年和苍鹰单线联系的那位地下党员,代号猎鹰。”
秦天放脸上的刀疤扭动了几下,他本想笑起来,意识到什么,又赶紧收住笑,用手挡在面前,“你倒是鬼精灵,说说看,怎么猜到我就是猎鹰的。”
杜鹃做了一个顽皮的笑样,指指自己的脸,“您有一个这么明显的标记还用猜吗。刚才听您用胡琴拉奏《G弦上的咏叹调》,这么多年您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其中的秘密,有什么发现吗?”
秦天放不敢笑,打了个哈哈,说:“小鬼,你倒是真敢问,要是有什么发现了我还会坐在这儿讲故事吗。音乐嘛,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琢磨是真的,追思一下当年的战友也是我在意这首乐曲的原因。”
看杜鹃支颐而坐,瞧着自己的脸面,似有话要问,秦天放心里明白,接着说道:“当年苍鹰送乐谱给我的时候已经被皇甫卫礼察觉,专门派人一路跟踪,为了掩护我撤离,他牺牲了,我在和堵截的特务搏斗时脸被匕首划伤,留下了这道难看的疤痕。”
杜鹃清目不假稍瞬,若有所思地说:“是了,苍鹰牺牲,乐谱的真假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按照推理,乐谱的秘密也有可能只有你知道。”
慕容美妙侧脸斜睨,冷言道:“乐谱掉包的可能性是有的,苍鹰查出乐谱秘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也难怪你一直在接受审查,幸好你脸上挨了这么一刀,不然你更难说清楚。”
秦天放没有在意慕容美妙冷冰冰的神情,淡然自若地说:“说的不错,所以嘛,来找我的人不少,其中还有一些不三不四不明不白的人。”
燕云看到慕容美妙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延续这个话题,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秦老爷子,这是Slippage,眼下所谓的正确话语泛滥,受狂热的平等激情左右,到处是没有组织约束的乱象,人人都可以假借高尚的口号和正义的旗号来为所欲为,凭自己的主观臆想评判他人,其实很多人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那里拉大旗作虎皮。”
慕容美妙没听明白,问燕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四盘鸡?”
杜鹃朝她撇撇嘴,调侃道:“什么四盘鸡五盘鸡,就记得中午吃的鸡,待会下山的时候叫灵猫再给你抓一只。燕云哥哥说的是英文社会滑移,意思是时势动荡的时候,鸠占鹊巢,小人得志,君子蒙受不白之冤。不过,燕云哥哥貌似用的不太准确。”
慕容美妙嘴角生嗔,抢白道:“就你能,懂得鸟语。他怎么就用得不准确了,我就认为很准确,大大的准确。”
看她二人抬杠,大家都笑起来,先前压在各人心头的云翳也一扫而空。
燕云低着头沉思一阵,看了看慕容美妙,然后对秦天放说:“我想你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帮得上忙,至少可以给你换一个好一些的环境。”秦天放知道他的意思,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我老头子可以应付,不然我也撑不到现在。”
燕云抬头看看天色,对秦天放说:“老爷子,打搅你老半天了,我们该下山回知青点了。”
秦天放站起身来,朝燕云朗声说道:“你不用跟我老头子客气,倒是你们这一趟来只怕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猜你们惹上麻烦了。”
燕云剑眉微扬,豪气立生,朗声道:“没有关系。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他也来不了。”
秦天放瞧瞧燕云,眼神里颇有赞许的意思,点点头说:“看来你胸中自有丘壑。我送送你们吧。”
燕云摇摇头,示意不用劳烦。
等所有人都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秦天放走到杜鹃身边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小鬼,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刚才忘了问你。”杜鹃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啦,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我想答案不用我告诉您。物少尤珍重,天高苦渺茫。秦爷爷,再见啦。”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有种莫逆于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