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在张思简与江楚楚的婚礼宴席上,那时江爸因为直肠癌刚住进医院不久,在思清大哥推着轮椅带他来到现场的见证下,司仪按照既定流程问到了夫妻双方的那一环节,喜庆的对着楚楚问询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婚姻誓言,“新娘子,你愿意嫁给眼前的这位英俊男士么,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你能做到么?”
那时,楚楚已与苏严生分手许久,可大抵因为心思全在父亲的疾病上,从婚前准备到婚礼当天,她一直是浑浑噩噩,张思简怎么安排,她就全都依着他的步调来,很是配合却毫无做人新娘子的一丁点欣喜之情。当聚光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缓缓走向台中间时,曾经有过一刹那的恍惚,仿若前方伸出手来迎接他的那个人,还是高中时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极笔挺的白衬衣、西装裤,眉目清秀、气质舒朗,她看见他,欣喜的紧,快步走过去,牵上那双手时,红毯两侧掌声雷动、欢声笑语,祝福声、议论声交杂在一起,她才看到嫁的并不是她的意中人。所以当司仪问及,楚楚内心一片混乱,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感知到内心的疯狂召唤,可当灯光打向父母双亲,看见父亲那副孱弱的身体上架着的一张因开始化疗吃不下东西骨瘦嶙峋的脸,她还能以什么理由任性呢。她似被海水湮灭般,迟疑了近十秒的时间,举起话筒稳稳地说了句,“愿意的。”
而并非一般新娘子双颊微红、欢天喜地的来一句“我愿意!”
感情的事情就是这般不由人。是了,一朝动情终未悔,楚楚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苏严生,哪怕是在婚后只把他藏在心底里很隐藏的一个角落,他们俩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年华也似乎被封印了般,只一遍遍播放在两个苦命男女的脑海里。那是最美好也是最伤痛的一段记忆,刻骨铭心。成年人是讲究得失利弊的,可少年不会,他们胸腔中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向往,他们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发誓要战天斗地追日月,没有什么是通过努力得不到的,包括爱情和友情。时间的指针被继续拉回到苏严生和江楚楚高二这一年。说好的周末聚会一眨眼的功夫就到来了,只是临了楚楚却被江爸拉去厂子里扮青工去了,两人约定好最迟下午五点钟,在城北纺织厂她们上次走过的大十字路口相见。为此,苏严生提前到了好兄弟春平那里。这一次,苏严生有备而来,为的就是劝春平再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他首先开口,就坐在一把平时客人从里间随意搬来的塑料椅子上,语气略带正式的对一旁正在修补轮胎的男生说道,“春平,咱回学校读书去吧,别在这耗着了,你初中成绩本就不错,考个重点我都觉得有可能实现。”
本来两人前头几句不过开着一些生活里的玩笑,听到苏严生突然这般说,鱼春平便卸下了手套,一屁股如释重负般坐在了他旁边的那张旧沙发上,说道,“这才是你那晚来的真正目的吧,只是你还是觉的得再找个恰当的契机,才想约我今天去你家的。”
苏严生不置可否,眼睛看向他,带着点歉疚之意说道,“咱们父母那代英雄不论出身的时候过去了,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再说了,你又不是成绩不好,只是升高中那会我晃点了你,你才一气之下读了职高。你听我的,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像三中这样的学校不也还有复读班么,读一年两年三年的我都见过,年龄大点不是问题。像你的情况,找个普高插班从高一读起,完全没有问题。”
春平望着苏严生越说越激动得一张脸,似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右肩,“我虽然气你,但我报高职却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的中考分数只有去那里读书才能有所减免。你知道的,我父母早逝,我是小叔和奶奶拉扯大的,他自从前些年那场车祸后,人就不大有心气了,成日里赌博酗酒,可我还有家人要养,我小外甥也要上学读书,拿什么供他呢。所以,你不必介怀,跟你真的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体谅你的,你也得想想我的处境。再说了,你这样的高材生以后绝对有前途,到时候帮哥哥一把就成。”
苏严生本欲开口再劝,又被鱼春平巧妙的岔开了话题,“对了,听管玥说,她那天翻墙到你学校里去了,你小子,这么多年始终不肯就范,害的她没少来我这里痛哭流涕,我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勾了你去,她直说是个丑八怪,哈哈!”
苏严生知道他意欲何为,斜眼瞪他,只开口也怼道,“那你这么多年也没有攻下管小姐这座堡垒呀,为何不趁着这时机,好好把握一下,要不是我当初和你们分到一班,搞不好现在令人艳羡的原本是你们呢!”
鱼春平太晓得他得理不饶人的性格,总要以矛攻盾,噎得你张口结舌,“好,我说不过你,感情这事哪能够勉强,是我呀管得有点宽了。说实在的,我一见到楚楚,就知道对了你的眼,管玥当然好,但偏偏不是你心里想要的那一款,对么。”
苏严生摇摇头,眼睛眯起来,默契的往他身旁坐了坐,“其实,管玥是那种看着贼大姐大,其实特别小女生的人,说白了,碰上点什么事情立马就怂了,需要有人在她前头支棱着。可楚楚不同,你别看她长得一副白净乖巧,内心却极倔强,也认死理,我头一眼见到她时,她就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关键是她自己随时有可能身陷囹圄。那会,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期,害怕以后永远被扣上贪污犯的儿子,总想避着我爸的事,连看守所也不愿意去,那可是我爸呀,仿若信仰突然崩塌般,然后就看见了她……”话说到这里,苏严生眼眶有些湿润,对着春平,像倒豆子般全然将心底的那些事平铺到他面前,毕竟是要好到穿一条裤子、尿一个坑的兄弟。“后来在学校楼道里见到她,她又冒失的与我撞了个满怀,我低头一看,这不那姑娘么,她一双大眼睛歉意的盯着我,脸颊一边的酒窝说话的语调一时浅一时深,我当时就觉得,是老天要救赎我,每一次见到她,都给我以为看不到光的生活里平添了一抹亮色。我从前对男女之事毫无意趣的,只想着好好读书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谁知道呢,这大概就是宿命吧。你遇上她时,就觉得是她了。”
“那以后呢,你们会分开么?”
鱼春平极煞风景的回了一句。苏严生刚想张口说那两个字。只见有人先斩钉截铁的来了一句,“不会,我的心小小的,装不下其他人,我会好好读书,争取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两人齐刷刷向路边看去,只见女生气喘吁吁的向这边走来,仿佛这一路上刚经历了一场赛跑。到了跟前,楚楚急忙讨要水喝,一问才得知,是结束了江爸那边的事着急忙慌赶过来的,苏严生看了看表,果然过了约定时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女生,“你是不是在大十字路口等了好久,我们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还说过去接下你的,就怕你迷路。”
楚楚使劲的摇头,解释道,“不用不用,我等了一会见你没来,猜你就是在这里,我一路问着大爷大妈就找过来了,再说你们兄弟谈事儿,我在跟前多不方便啊!”
“打住啊,弟妹,我们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无非是再续前缘。眼看时间不早了,怎么着呀,小严子,哥哥我酒都备好了,放在摩托车后箱里两天了,咱们你家的走起吧。”
苏严生此刻无比畅怀,对他最重要的两人都在身边,便笑容爽朗的来了句,“走着,你摩托车的前面先开路,我和楚楚后面的跟着。”
楚楚也忒好奇苏严生的家,只是他俩骑着车,一路往家的方向出发后,她才晓得,每每为了早上接她上学,这位男同学的脚程也是够远的。原来,当年为了躲避熟人和圈子,苏严生和妈妈从城北迁到了城西,住到了奶奶筑路局的一套老房子里。这里曲径幽深,老年人居多,楼虽然旧些,小区里却收拾的异常干净。有几个两鬓斑白的爷爷奶奶坐在楼道边上一边挑拣着豆角,一边闲话着家常。看到苏严生回来,都是一派慈祥,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奶奶开口问道,“毛蛋呀,今天领到同学来家里玩啊!这个女孩子长得怪漂亮的哩。”
一听就是南方口音,苏严生急忙应承道,“是的,是的,今天有带回来。”
他一人走在前,其余两人就在这一群老人的目光注视下,看着他们一直上到三楼,进了家门去。“原来你小名叫毛蛋呀!”
鱼春平一进门就嚷嚷道,你不是说你爸是知识分子,打从你生下来就只有大名么,原来又诓我。苏严生不想理她,给楚楚在鞋柜里寻一双没穿过的拖鞋,把另一双自己的,没好气的扔给鱼春平,“我外婆是南方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厂子本就是从别地迁来的,五湖四海各省市都有,她们大多随我外婆叫。不过我爸妈还是只喊我大名。”
楚楚本也想模仿着门外的老奶奶再喊一声他,不过看他一脸黑线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忍心。谁知这当口,却听见钥匙插门的声音,楚楚暗惊,“该不是他妈妈回来了吧,不是说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么,不是说给他们年轻人一点空间么。”
果不其然回来之人,正是苏妈,她一进门也是一诧异,心里想到,“儿子是有给她说过带朋友来,但她从来没有带过女性朋友来,难道这一位是?”
正思忖着,苏严生一把拉起楚楚的衣袖,再次将她提溜到人前头,对着自己母亲也来了句惊天骇俗的语句,差点吓到了鱼春平,就要从椅子上栽跟头下去。他说道,“妈妈,我谈恋爱了,高一谈的,今天给你正式介绍一下,叫江楚楚,我们打算一直这么好下去,所以我今天把人给你领回来了。”
苏妈仿佛早已熟悉儿子的做派,极生气的对着两人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家里连个红包的皮都没有,你让我怎么送作见面礼。”
这一次,楚楚转身看了眼鱼春平,两人的嘴都是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楚楚呆若木鸡,矗立在原地,这话接的,她以为最起码做长辈的要训斥,可见之前说给母亲报备过的话,也是苏严生信手拈来骗她着急的。“妈,外婆不是给过你一个芙蓉镯么,你从前总跟我叨叨,等我有了女朋友就传给她,这不是现成的礼物么,先送了再说呗!礼轻情意重么!”
苏严生积极的怂恿着。楚楚竟一时不知该拉住哪一头,只见苏妈若有所想的点着头,“想来你这样的人一生也就一次了,早遇上早定,等着我啊,我取了镯子给你们做菜吃啊,我和严生昨天专门跑了一趟海鲜市场,但我还是不放心这小子的手艺。”
苏严生在后面叹气道,“我的手艺你现在倒是不放心了,那你们逼着我早早自立那会,怎么不这样说!”
楚楚就在不解和惊讶里,混着鱼春平在旁边插科打诨,吃完了那顿饭。因为苏妈的提前归来,他们还是有所收敛,带来的一箱子啤酒都被悄悄腾挪到了苏严生房间。直到临走告别,楚楚都仿若飘荡在云山雾罩里,胳膊上多了一串泛着点青紫色、极通透的一个玉镯。当她很多天后将这件事情告诉邓佳时,她只回复了句,“此妈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寻,楚楚,你是我们当中最早见婆婆的。”
可谁又能知道,若干年后,她真正的婆婆却是在她出生时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