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浔凝眉,匆忙扶住身边少女,“小同谋,你怎么样了?”
楚令昭定了定神,松开他重新站稳,“我无碍,许是有些疲累而已。”
她方才一瞬间分明气息弱如游丝,百里浔到底不放心,轻声道:“明日再去朱雀神宫也使得,今夜太晚了,你先跟我回青龙神宫歇息可好?春夜犹凉,楚令昭俯视过山下顺着宓水绵延不见边际的繁华城邑,除了那些彻夜不灭的明珠桥梁,各处的商户几乎都熄了烛火,街上行人寥寂。算来时辰三更将过,的确很晚了。只是……少女总觉得前方的宫殿内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冥冥之中脑海浮现着的念头一直引着自己务必前行。她神思微动,没有停下步伐。“朱雀神宫久久无人问津,今夜既到了这儿,祝史掌祭,还是进去看看罢。”
见少女执意如此,百里浔不再多言,同她继续向南走去。走过桥梁进入巍峨的宫殿附近,凡是关乎到朱雀相关的事宜都麻烦非常,穿过层层持刀守军的严密把守与官职问询后,才得以来到这座尘封多年的神宫前。怪异的是,像是要刻意封印镇压什么东西似的,两侧矗立着的雕刻着沉金芝叶的阙柱上紧密缠绕着一圈圈粗重铁链,整座宫门都被隔挡在后面。见青年神色间隐有不悦,随侍的宫使立即剐了眼周围的守军,凛声质问:“好没规矩的东西,费了半晌时辰逾越盘问殿下,问完却还有这些铁链子挡着,早知如此,盘问之前为何不先交代清楚?”
守军们深深低头,“殿下恕罪。”
百里浔没有理会他们,手指拨弄了下铁链中心坠着的巨锁,声调悠悠,“小同谋,这物件儿是神宫特有的机关锁,四座神宫的钥匙完全不同,我也爱莫能助。”
楚令昭瞧了瞧那把繁杂精妙的巨锁,本欲也就此作罢,可视线掠过锁孔时,却发现这锁孔的结构像极了一样东西。“甘醴,在霍家时的那枚兽首扳指你可有带着?”
她仔细检查着锁孔,头也不回地问道。右后方侍立的甘醴从暗卫手里捧起个小妆奁,张口说道:“小姐倒好意思问奴才,您老人家丢三落四的哪回出门不是丢了披帛便是掉了耳坠儿,喏,这儿给您备了一匣子呢。”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乱七八糟的珠子坠子里精准挑出了那枚兽首扳指。他讲话直接完全不懂得委婉,看旁边百里浔听热闹听得乐趣十足,少女脸儿红了红,回眸接扳指时愤懑瞪了甘醴一眼。可这小宦官却顶着两个小酒窝,笑得十分乖巧可爱。楚令昭轻哼一声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白银扳指推进宽大的锁孔里。嗤哒!一道沙哑的碰响,巨锁竟然当真应声解开了。楚令昭垂眸拽出扳指,指尖有意无意滑过那道藏在扳指底部的朱雀神纹,当初就觉着虞章突兀兀的送这物件儿不对劲,果然,是陛下的意思。在那时候,就决定让她解开朱雀神宫的封禁了吗?百里浔只当是楚皇命少女任祝史时顺便将钥匙交给了她,并未往深处想。朱雀神宫闭锁多年,青年早就好奇得很,如今能顺理成章地进去,便带着少女很快没了踪影。青年身高腿长走得又快,楚令昭被他握着手腕拽着走,平地绊了好几步,连宫内景观都没顾得上细看。她拨开青年的手,转了转被捏疼的细腕,累得气喘吁吁问道:“百里浔,你也是头一次来当真能认路?宫使们都没跟上,待会儿可要怎么出去?”
见自己被质疑,百里浔挑眉,“我虽是第一次进来,但由于方位镇守的布局,这四座神宫内摆放神龛的大殿都在神宫的中心,路自然也相差不多。小同谋你身为掌祭祝史,来到这儿自然是要先去神龛瞧瞧才算不虚此行。”
他说的有理有据,楚令昭也没什么好再怀疑的,便放心跟着他走了,只是夜间宫中薄雾缭绕,几个转弯两人便不小心走散了。少女试着唤了百里浔几声,却惟有她幽幽的回音传来。这座宫殿内部无一宫人值守,处处淡亮的明珠映在薄雾中,显得冷寂非常,原地站了会子,她只好放弃了找青年的念头,自己在宫内寻起路来。沿着主廊道一路向上,但见上方尽头一处槅扇开敞,她顺道走进去,却见这处殿内空荡荡的,仅靠几颗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陈设上,则只在最深处的墙壁上镂空镌刻着一座神龛,其上是火红的朱雀图腾,下方孤零零横陈着张供桌。她看这儿陈设孤寂落寞,便清楚这并不是百里浔口中的中心神殿。可是,再如何空置的屋子,既摆放了供桌,神龛前的祭台上也不至于不见香火。但这里倒奇,竟然在供桌上搁着本戏折子,难不成神衹还能是靠戏文供奉的?她想了想,约莫是多年前这里快封禁时的小宫女躲懒,见这儿是处无关紧要的小祭台,便藏在这里看画本戏折,临走前不给置个香炉就算了,还落了本戏折子在桌上。想到这里,少女不禁对这小屋里的神龛多了些同情。她四处环顾了番,望见槅扇角落的地上还丢着方小炉,便过去拾了起来,吹掉上方挂着的蜘蛛网,将它安安稳稳放置到了供桌上。“我现在也算是朱雀神宫的祝史,掌管祭祀职责所在,便给你也放个香炉罢。”
楚令昭清浅笑道,思索了下,又从发髻上摘下一支雕刻太阳纹样的金簪插进香炉内,“今夜没有线香,这个便当作供奉好了。”
即便次次都被怵得心慌,少女也仍是不肯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半认真半嬉笑地供奉一番,就随手拿起了一旁那本折子翻看。折子轻轻翻开便洒落了好一层飞尘,内里,借着珠子的光亮,但见章目处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细看之下,一出出尽是些戏目的名称,卑贱如《乞儿悲》,高贵如《金枝笑》,憾然如《遗珠死》,悦然如《重圆报》,种种分门别类以诗概述,奇特章目际汇,竟是几近包罗尘世人间千百姿态。少女暗笑这戏折新雅,遂拣着还算正常的几个章目里,各挑了出戏翻看,先是“平”字章目里的《江湖客》:笑风流提刀打马过天涯,阅尽风流万数花。世事桑田无忆挂,任观沧海笑听蛙。醉长眠雁拂流水踏飞星,恩怨江湖几刻明?莫问悠悠天下事,吾心归醉复安宁。隐身去昼时梦掠想无痕,身隐多年少怨嗔。但看长空飞鸟尽,罢除舐血守博仁。折子开合,再向后展开阅览,是“悲”字章目里的《臣子志》:少成英幼时文采已初佳,遍览群书道尽夸。十载寒窗终未负,名登金榜笑瞻花。笔从戎九重宫阙变灰烟,天地翻浮乱海川。烽火边关连数月,文卿从武镇江山。“啧,这倒是讲得像唐临痕……”楚令昭轻轻说道,正感叹着,却骤然瞥见第三首诗:百战死阵前醉卧念千家,八面伐征谢故崖。万里兵戎休止尽,将军寂灭骨成沙。她心尖一颤,没再敢细想,赶忙换了一类章目。纸面折动作响,翻到“愁”字章处,竟是出《深闺怨》:戏初识戏幕垂垂帘幕残,墨油轻著意痴缠。丹青描就羞相赠,唱罢陈词唱缱绵。燕尔情美人懒起鬓堆云,对镜贴妆靥汶晕。燕尔惜别情覆抑,荼靡香尽帐深昏。挽君心冬晨薄汗浸罗衣,妆面迟描晓弄惜。为恐君心遗绣锦,画图相赠诉衷题。虽满含愁绪,但天下这般痴情人大多落得如此下场,也算不得什么奇事。她看得略有些乏了,正欲搁下折子不再翻阅,可鬼使神差的,折子却先一步脱了手掉落在了祭台上。展开的章目处,是个似神龛里朱雀图腾般的,赤烈烈的“业”字,只是相较于其他几出戏还多了句“千年史长墨不足,且叙近三世,先上、今上、来上”。继续看去,其下端端正正题着出《帝王令》,逐言览过,但见书曰:志鸿鹄朝堂繁扰枉嗟呀,纷乱迭生入诡杀。年少登基兼帝志,誓收诸邑止征伐。悯天下凭栏抬望忆初心,满溢金樽悯万民。古往兴亡多少替,月明不改贯夕今。执乾坤力扶大厦定将倾,正道无极净世情。四海归一承上命,乾坤执掌并周行。“小同谋?你在哪里?”
楚令昭刚刚读完最后一句,总算听到百里浔的声音,又随手放下戏折,循声向外走去。少女步履匆匆,裙角轻盈抚过门槛,裙摆飞扬间,似有光芒一闪而逝。再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座神宫好像没有了方才那般空幽冷寂之感,甚至还能听到微小的草虫鸣叫传来。而她还未离开几步,便刚巧迎面碰上了青年。百里浔松了口气,嗔怪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叫我好找!”
楚令昭抱臂,毫不客气地嗔怪回去:“我还要问你呢!你到哪里去了?转个角就没了人影!”
见青年气势弱下来,她才先解释道:“这座神宫之前的宫人也着实不像话,即便是座闲置的小神龛,也该好好供奉才是,没香炉便罢了,竟还扔本戏折子在供台上。”
听了她的话,百里浔眉头紧蹙,满面不解,“小同谋,你莫不是迷路迷晕了?四大神宫内都各只在中心大殿设着一座对应神龛的,这儿距离神宫中心可还远着呢,你怎么可能在这么偏的地方见到神龛呢?”
“许是多设的罢,看起来都闲置了。”
楚令昭笑道。夜色昏昏沉沉,百里浔坚定地摇了摇头,“神宫内只允许设一座神龛,不可能有闲置的。”
楚令昭微讶,转身带着青年进去方才的屋子,“可是我真的看到了,你瞧,那里不就是?”
百里浔扫了眼她指的地方,眸光愈发复杂。楚令昭见他这般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皱了皱眉,亦向那座神龛的位置看去。光亮黯淡,视线触及那里的一刹那,少女呼吸瞬间停滞。只见摆在那里的,就仅是一张简陋的小桌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镂空墙壁上的神龛、落灰的香炉、奇怪的戏折子、连带着她插在香炉中的簪子,都好似从未存在过。她浑身冰凉,发麻的手指试探着摸向自己的发髻,那里剩下着的空着的簪印,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方才所见一切的痕迹。她指尖触去,簪子果然不再发髻上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消失了。————————分割线———————这一章里的十二首诗都是亦骨自己写的,其实2021年9月份就写好这些诗了,它们本就是为这本书创作的,但一直没写到合适的章节用,所以就拖到现在才发了。由于我不擅长平水韵(古代发音),所以全部采用的中华新韵(现代发音),平起首句押韵。大体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首句、第三句、第四句的一三字平仄不拘,第二句的第一字平仄不拘)有几首是仄起首字押韵:(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括号里平仄不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