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前,三人各距数尺。 黄雪梅立刻就要张口,又被方云汉抬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方云汉一手指向上官海棠,“这位是官府的人,你主动将天魔琴交给他们保管的话,至少短时间之内,你安全无虞,或许还能够得到不错的培养。”
“而如果,你选择继续跟在我身边的话,你将来要遇到的危险,也许还要远超过这区区一张天魔琴带来的麻烦。”
上官海棠心中略有些惊讶的看了方云汉一下,暗道:这人好大的口气。 让她更惊讶的是,方云汉在两种选择说完之后,又说出了另外的选项。 “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
方云汉竖起第三根手指,注视着黄雪梅,“你可以抛弃天魔琴,也不用选择跟随哪一方,从此远离江湖纷争,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让你改头换面,为你寻一户淳朴无子的人家,将你托付给他们养大。”
上官海棠微怔的盯着方云汉,听完这段话,才垂下目光,道:“这第三条路,确实也是不错的选择,与天魔琴分开之后,不会再有人关注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黄姑娘……” 她只说到这里,未曾继续说下去。 方云汉所说的,确实比她提出的选择更周全,上官海棠私心里,其实也希望黄雪梅能够选择第三条路。 但是,一个已经十几岁大的女孩子,有了完整的记事能力,经过了这样的惨事之后,又怎么可能三言两语之间放弃仇恨? 放弃了天魔琴,去一个普通人家被收养。这样的话,黄雪梅以后还有报仇的可能吗? 方云汉的第三个选择,其实只是一句劝告。 一句注定无用、不合时宜的劝说。 两人的目光都放在黄雪梅身上,等这柔弱孤女做出抉择。 而黄雪梅,她努力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两个成年人说话的时候,像是完全没有被动摇。 小姑娘向方云汉重复了之前那句话。 “请恩公,收下天魔琴。”
方云汉道:“我刚才说的,跟在我身边的危险性,可不是危言耸听。”
黄雪梅答道:“雪梅,绝不后悔。”
方云汉流露出赞赏的目光,道:“好。”
他伸手,靠近了那木匣,上官海棠只是看着,并未阻拦。 方云汉的左手从木匣上越过,摸了摸黄雪梅湿润柔软的头发,说道:“我手不方便,这东西,还是你继续抱着吧。手酸的话,等我们下山之后,找个布条捆一捆,让你能背在背上。”
“嗯。”
黄雪梅低浅的应声,双手收回了匣子,抱在怀里,松了口气。 她放松下来,是因为抱着的姿势比直臂捧着的姿势更省力,也是因为她听出来,方云汉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温柔。 ——在她提出把天魔琴送给对方之前的那种温柔态度。 “辛苦你啦。”
方云汉顺手帮黄雪梅整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 上官海棠出声,道:“既然黄姑娘已经有了决定,那我就不多打扰两位了。”
黄雪梅忽然转头,道:“你是官府的人吗?”
上官海棠点头:“是。”
“那……”黄雪梅字字用力的说道,“那些恶人找上门来,杀了我爹娘,官府会把他们都抓起来,把他们处死吗?”
“他们……” 上官海棠语气出现一点迟滞,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忍,视线从黄雪梅身上偏开,“他们也不算是纯粹的恶人。”
黄雪梅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这小姑娘是个早慧的孩子,本来得到了答案之后就不想再多说,以免引起言语上的冲突。 可小丫头忍耐了一下,还是禁不住脱口道:“为了抢人家的宝物,直接上门杀人,这样的人还不算恶人吗?大明律法里面,对这种人不是都要明正典刑,斩首示众的吗?”
上官海棠见她目光执拗而悲切,大有非要问出个究竟的态度,默然良久,转头看着那座坟墓,说道:“你爹当年也曾经在江湖上杀了不少人。”
黄雪梅牙关一咬,尖声道:“你说我爹是恶人?!”
“不。”
上官海棠无奈的苦笑,道,“你爹当然不是坏人,你爹只是跟他们一样,都曾是江湖人。”
“江湖上的纷争,是不能以一般的眼光来看待的,否则的话,无论是正是邪都要一扫而空。”
她张开折扇,想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以及深宫中那个肆意妄为的老太监,怅然道,“即使朝廷真能扫清江湖,只怕没有了江湖,这世道会更坏。”
“好了!”
方云汉打断了她们的交谈,“这种空口白舌,老生常谈的东西,说了有什么意思?”
他低头看着黄雪梅,说道,“你至少已经一整晚不食不休了,既然决定跟我走,就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中。”
小姑娘气愤的喘了两声,双手用力挤压着木匣,脑袋偏过去,不说话了。 方云汉又向上官海棠说道:“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说的话,那我们就要告辞了。”
上官海棠思来想去,无话可说,抱拳道:“两位保重。”
“后会有期。”
方云汉之前已经在那个村子里面问过了方向,这回下山,就直往一处较为繁华的城镇中去。 他不曾动用全力,带着黄雪梅赶路,也只花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一座城中。 此时,刚好是客栈开门,各处商铺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路上行人渐密。 方云汉包了一间客栈,先让伙计备好热水,另外叫人去请来裁缝,带上一些成品的衣裳,等黄雪梅沐浴洗漱之后,先换了一身略大些的衣服,然后量了尺寸。 小姑娘本来穿着一身布衣,已破破烂烂,这下换上了一身杏色的衣裙,还带着些青涩的俏丽容貌,顿时被映衬得娇柔了许多。 等那个得了几片金叶子、欢喜不已回去赶工的裁缝走了之后,方云汉才带着黄雪梅坐到桌边,准备吃饭。 他自己几日夜不睡,也不会觉得有半点精力不济,而黄雪梅本来身上就有一些伤没好,之前心情又大起大落,洗过了热水澡之后,虽然伤口有些痛,却已经渐渐感受到浓浓的疲惫。 她无精打采的坐着,之前跟上官海棠争论的那股劲头完全没了,眼皮几乎合在一起,只是眼角时而还会泛起泪光。 嗒! 一碗热粥放到黄雪梅面前,碗底和桌面的碰撞声让小姑娘努力抬了一下眼睛,把两只手放上桌面,挨着碗口边沿,却迟迟提不起喝粥的力气。 方云汉自己喝了几口粥之后,看见黄雪梅那副模样,想了想,左手贴上了桌上的一碗汤,内力流转,令碗里的汤水加速散热,等到温度正好的时候,就把那碗汤推到小丫头面前。 他敲了敲桌面,惊醒了几乎快睡着的小丫头,道,“不想喝粥的话,就一口气把这碗汤喝下去,然后去睡觉吧。”
黄雪梅眨了眨眼睛:“哦。”
她乖巧的松开粥碗,开始喝汤,确实就像方云汉说的那样,一口气把一碗汤都喝干净了。 喝完之后,她转身上楼,走到楼梯口才想起来转身向方云汉道别:“那我这就上去了。”
方云汉随意地挥了下手。 黄雪梅上楼之后,找到自己的房间,进房关门,几步就坐到了床上。 这房间里还有刚才洗澡的热气,没有完全散掉,窗边梳妆台的铜镜上蒙着一层水雾。 小姑娘坐在床上,把鞋蹬掉,两条腿也放上床,膝盖屈起,双手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眼睛朝着梳妆台那边。 水汽朦胧的铜镜中,映出小姑娘的上半张脸,一双眼睛,没有焦点。 她坐在桌边的时候困乏不堪,真正上了床,却反而没那么想睡觉了,大脑像是放空了一样,不知该想些什么。 就这样在床上坐了半刻钟之后,黄雪梅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明明还是没有回想起什么具体的悲惨画面,但还是,伤心起来了。 不久之后,房间里就响起了细细的抽泣声。 “爹,娘,小麟……” 含混不清的女孩嗓音,低弱的念叨着。 又过了会儿,黄雪梅抬起头来,张开小嘴,对着床铺外唾了一口。 那是一小块骨头渣子,应该是店里的伙计呈上汤汁的时候没有过滤干净。 她看着地板上那小小的骨渣发了会儿呆,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转身钻进被子里,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楼下,一直坐在堂中细嚼慢咽的方云汉,到此时,才咽下了最后一口菜,往楼上小姑娘的房间看了一眼,让伙计把碗碟收拾一下,另外上了一壶酒,几样小菜。 两只酒杯。 方云汉把一只杯子倒满了酒之后放在自己对面,然后拿起另一只杯子,倒了半杯,就尝了一口,道:“你也一夜不曾休息吧,跟了这么远,不出来一起喝一杯吗?”
暗中的人走入阳光下,一袭白衣,仿若熠熠生辉。 上官海棠走入了客栈大堂,顺理成章的落座,说道:“原来方兄早就知道我一路尾随。”
“我还知道你那些手下,是在离开坟墓两里地的时候,开始跟不上的。”
方云汉一边说着,给自己把酒倒满。 上官海棠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太低估了方兄的实力,光是有着这样的轻功造诣,已经足够插手东南诸派及天魔琴的事情了。”
“轻功?”
方云汉挑了一下眉毛,笑道,“这么说来,海棠姑娘一路跟来,其实还是为我们着想,是要一路给我们保驾护航吗?”
上官海棠对他言语之间挑破自己女子身份并不惊讶,语气诚恳,道:“我与方兄萍水相逢,如果说只是为了你的安危而一路跟随,未免太过虚伪。但是,我想我们暂时可以有共同的对手。”
“东南诸派。”
方云汉说出这个已经听过好些遍的名词,状若随意的说道,“我从小在深山潜修,对当今武林知之甚少,这东南诸派,有什么名堂吗?”
上官海棠对方云汉的说词将信将疑,脸上却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说道:“这东南诸派,是最近二十年来崛起的,自从二十年前,大魔头古三通杀了中原八大门派百余高手,武林一时空虚,东南各派就守望相助,乘势而起,推举东方白为东南盟主,成了当今武林中一方顶级势力。”
这男装美人说起这些东西来,如数家珍,话意娓娓间,已经剖析分明,“他们虽然一时声威显赫,却毕竟底蕴不足,其中真正值得注意的高手,除了东方白之外,还有亦正亦邪的烈火祖师,为人神秘莫测的白面鬼圣,心如蛇蝎的毒手罗刹,这三大高手。”
方云汉已听得弦外之音,道:“一时崛起,必定作风激进。底蕴不够,高手寥寥,却到处惹事,所以就成为了朝廷的目标。”
上官海棠并未否认,道:“如果天魔琴始终销声匿迹,或许他们会逐渐收敛,可是天魔琴此番重现,他们肯定还要再动干戈。”
她手捏着折扇,眉尾一扬,眼神中顿时多了几分冷冽锋芒,“大明如今虽然未必能称四海升平的盛世,却也大体算是太平,容不得多少百人以上的大宗血案。”
方云汉浅饮一口,道:“你既然是朝廷中人,却这般直言不讳,看来是真对这时局很是不满。”
上官海棠想起前情,道:“我忘了方兄不愿理会这些事情,又偏题了,自罚一杯。”
她举杯饮尽。 方云汉道:“我并非听不得这些事情。只是,她一个柔弱孤女,你一个朝廷密探,你们两个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酒有些烈,上官海棠一杯痛饮,嘴唇被酒水刺激,更添一分艳色,坚定道:“方兄是以为我只会空口牢骚吗?这世道虽不算最好,但在朝在野,也有大批仁人志士,立志于扶正祛邪,兼济万民。”
方云汉左手提筷夹菜,态度轻慢,道:“你是说护龙山庄吗?”
“正是。”
上官海棠双目热诚,“正如护龙山庄之主,当朝铁胆神侯,赤胆忠心,忧国忧民,有这样的人在,终有一日,可以伏邪灭恶,四海清波。”
“你说的很好。”
方云汉放下筷子,也不管上官海棠是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虚以拉拢,认认真真的说道,“让大家的生活变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愿景,但真正致力于去做这件事的人都值得敬佩。但也许某些时候你会发现,真正践行这种理念的人,很少很少。”
上官海棠蹙眉说道:“方兄意有所指?”
“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时候你能够信任的人,并不是那些看起来天生与你站在同一立场的。而是真正会认同你的理念,同样为之奋斗的。”
方云汉轻笑着,道,“用你最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侠。侠以武犯禁,是因为侠者百无禁忌,为侠者,先是自己的主人,然后是武的主人。之后才能持武守道,行侠仗义。”
他喝了一小口酒,滋润着口齿,平和唤道,“海棠,你呀,什么时候是主不是从,才能真正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上官海棠迟疑了一瞬,脸上重新露出那种坚定不移的神采,道:“那是因为方兄不曾见过神侯,他大公无私,从未忽略百姓,轻贱无辜,所作所为皆是正义。这么多年,他做的比我们所有人做的都好,以他为主,我们为从,又有何不可?”
“我说的主从本来就不是这个意思,况且……” 方云汉欲言又止,洒然道,“罢了,你现下也不必为我这几句话纠结,我也未必会是你的良师益友。不过现在有一件事,是绝对不算错的,你愿意去做吗?”
上官海棠疑惑道:“什么?”
方云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抛给上官海棠。 “当然是,以你身为女儿家的便利之处,稍后去给小丫头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