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同样的蜜烛,同样的嫁衣,甚至嫁妆还是那些箱笼都不多不少。两次嫁人,前一番是从长安嫁到莱阳,这次,婆家把我嫁给了别人。先帝驾崩,争斗从内宫中蔓延开来,天下大乱。各地军阀争相割据,数载之后,河西魏傕雄起,挟天子迁都雍州,声势如日中天。年初,魏傕与割据东方七郡的董匡大战。董匡连连败退,魏傕则乘胜追击。上月,魏傕围莱阳,莱郡太守韩恬闻风,不战请降。兵临城下,莱阳城内一片恐慌。韩恬的降书递出去,魏傕没有回应,却以当年同朝之谊为名,在军中设下酒宴,“请”韩恬出城叙旧。韩恬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魏傕倒是热情,美酒歌伎,高谈阔论。半酣时,他忽而笑问韩恬,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确否?一句话点醒韩恬,他唯唯连声,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没错,我,韩恬的儿媳。哦不,应该说是前任儿媳。魏傕把我要来,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魏郯。我十五岁嫁来莱阳,如今已经二十。对于一个新妇来说,这年龄算是很老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长安的时候,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谦虽然曾官至太尉,却已经告老在野。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一个洛阳北部尉的儿子,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门,也仍然像牛毛里的一只虱子那样虚无。很不幸,虱子也有变成吞人大虫的时候,现在,我就要嫁给这样一只大虫。“夫人真美。”
一名仆妇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小声道,“比从前更好看了。”
“你见过我?”
我问。仆妇羞赧地抿唇笑笑,道:“见过,我是长安人呢。”
她的口音带着长安特有的腔调,很是熟悉。我颔首,没有言语。张氏正领着几名侍婢东摆摆西放放,外面的声音骤然响亮,一阵凉风入内,烛光摇曳。行帐的布帘被撩起,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阴影交错,那身影如夜风般清冽,像要带走一室的烛光。“将军来了。”
张氏喜笑颜开,我身旁一名婢女连忙将我手中的纨扇摆正,把脸遮好。眼前只剩下纨扇上洁白的经纬,踏云衔花的雀鸟后面,只能看到金黄的暗光氤氲流淌。我听到丝毯上传来脚步声,声音不大,却能感到它的逼近。烛光似乎被什么挡住,白底绣花的纨扇上只余阴影。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着酒气和汗气,须臾,手上的纨扇被按了下去。我抬眼。背着光,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嗯……唇形挺漂亮,不宽不厚,有点薄;脸型也不错,前庭饱满,鼻如悬胆,很有几分长安纨绔引以为豪的那种精致——不过很可惜,他的肤色有些黑,而且眉毛太直太浓,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着人的时候,眼底像藏着犀利的锐光……看不多时,我赶紧垂眸。乳母曾经教导,女子面对男人的时候,要永远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周遭安静极了,我听到外面的军士仍在笑闹,并且能感觉到上方一道目光将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扫过。不知道是他喝了酒还是我脸上大红大白的脂粉涂得像个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着头都觉得心底开始忐忑。我记得上一次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那位夫婿不胜酒力,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像一滩泥,合卺酒都是第二天才补上的。“将军,该合卺了呢。”
幸好这时张氏开口,我听到面前的男人应了一声。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经心。一名侍婢过来把我搀起,我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迈步,身上的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傧者引导我们隔案对坐,摄衽洗漱之后,赞者唱起祝词,二人分食盘中的肉,又饮下各自半边匏瓜中的酒。苦味伴着酒气弥漫在口腔,我的眉头皱也不皱,用力咽了下去。“同牢合卺,甘苦不避。”
赞者微笑地说。整个过程,我一直保持着一个长安高门女子应有的风范,坐姿无可挑剔,没有抬眼。正如二兄从前说的,装模作样是我的天性。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与魏郯独处一室。外面吵闹的军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变得悄无声息。我身上琳琅的首饰和衣物都除去,脸上的盛妆也洗褪,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我看到魏郯的脚朝我迈来,阴影覆下,未几,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烛光点点,在他的脸后烂漫汇聚。魏郯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夜,像一头兽安静地打量着它刚捕获的猎物。“傅嫤。”
他开口了,声音低而缓慢,“司徒傅寔之女,听说你父兄押往刑场之时,你披麻戴孝,一路丧歌相送,世人皆以为孝烈。”
他背书一样,罢了,唇角的阴影弯了弯:“我记错否?”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边。“不错。”
我平静地微笑。其实,我的心里有些扫兴,甚至感到被惹恼了。这些年来,我少有喜事,本着得过且过之心,二婚都已经不计较了,他还提这些做什么?下巴上的手松开,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我听到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躺倒在了榻上。我忍不住回头,视线相触,忽然,他手臂一伸,我须臾已经被他按在了身下。“将军……”那身体坚硬而沉重,我被压得难受,想把他推开。“该唤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几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脸,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了起来。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压下,我不由地紧紧闭上眼睛。脑海如同绷紧的弦,我听说过这会很痛,严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胡思乱想着,我等了会,却发现四周已然一片寂静。咦?我愣了愣,睁开眼睛。身上,魏郯仍瘫在我身上,脸却歪在一旁,平稳的呼吸中满是酒味。这人已经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