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大了起来,好在登机没有延迟。
飞机停在远机位,下了接驳车还要步行十几米,池清台等到最后才下车,独自朝着登机口走去。 室外风雪交加,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池清台单手拎着公文包走在雪里,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 前面人多了起来,公务舱入口也有些拥挤。池清台放慢脚步,主动等在楼梯下。两位空乘站在旁边,叮嘱大家小心脚下。 前面的人陆续上去,池清台正准备跟上,却不料他前面那位女士脚下打滑,趔趄了一下。 “小心!”即将到来的肢体触碰让池清台脸色发白,但他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那位女士反而往旁边躲开了他,独自稳住了身体。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池清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默默收回了手。女士冲他道了声谢,转身和丈夫一起离开。 池清台迈上台阶,走向自己的座位。这趟航班只有商务舱,私密性和舒适性都有所欠缺,但他赶着回国,没有更好的选择,要了杯橙汁就开始工作。 没过多久,他听到旁边有人叫他。 竟然是刚才在机场搭讪他的人,就坐在他隔壁,中间只有一个挡板作为隔断。 池清台收回视线,默默戴上降噪耳机。 对面的人:“……” 很快,飞机在雪中滑行起飞。池清台合上电脑,戴上眼罩补眠。 公务舱里温暖舒适,窗外的雪却越下越大,夹杂着阵阵狂风,飞机穿行其间,很快发出阵阵令人紧张的颤抖。 低血糖加上颠簸和失重,让他胃部泛起阵阵恶心。他想找空乘要餐饮,但现在飞机颠簸所有机组人员都落座,暂时无法提供服务。 “你晕机了?”
旁边的男人再次开口,“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叫空乘?”
“不用。”
池清台拒绝,抬手把剩下的橙汁全喝了。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到胃部,却并没有让人好受多少。旁边的人见他拒绝,竟然抬手越过了隔板。还没碰到人,就被池清台一眼瞪了回去。 “别生气啊,我就是担心你……”那人被瞪得有些心猿意马,但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池清台拉过毛毯盖着肚子,准备戴上耳机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走廊对面的人突然递来了一小袋混合坚果。 池清台看了眼,没接。 “拿着,”男人开口说道,声音低沉很有质感,“胃病和低血糖患者需要按时进食,你要是低血糖晕倒了,说不定会影响航班飞行。”声音有些熟悉,竟然是机场那个颅骨的主人。 他脱了冲锋衣,黑色速干衣勾勒出他健壮的身体,不知是刘海儿落下来的原因,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柔。 “……谢谢。”
池清台终究还是接过了坚果,他可不想在飞机上晕倒。 飞机穿透云层持续上升,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颠簸。 池清台绑着安全带,一粒粒吃着混合坚果。 他先挑自己喜欢的吃,吃到最后挑不出来了,抽了张纸巾垫在桌面,把坚果全倒出来,只剩下一把巴旦木。 池清台不想吃了,把纸巾和巴旦木捏成一团,重新装回了包装里。 “还挺挑食。”
走廊那头的男人评价。
池清台:“……” 池清台把包装连带坚果扔进垃圾袋,戴上眼罩开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终于突破云层,进入了平流层。 灯光再次亮起,空乘开始发放餐食。 刚才那一小包坚果下肚,池清台状态好了不少,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办公。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紧接着“咚”的一声响——飞机上有人晕倒了。 正在发餐的空乘跑了过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之前给他坚果的男人已经解开安全带过去了。 “Sir,are you ok?”“先生,你还好吗?”
他用多种语言询问,无人应答。发现人晕倒后,男人迅速开始实施急救措施。 旁边的妻子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解释着,说她老公患有心脏病,从登机后就一直胸闷气短,颠簸过程中心脏越来越难受,刚才终于受不了晕倒了。 妻子是刚才登机时差点儿摔倒的那位女士,如果他没猜错,对方应该和他有同样的症状。 池清台隐约有些担心,但他们周围聚集了一圈人,那个黑衣男人是医生,空乘也都守在旁边配合救援,他就算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池清台重新坐下。 只是没过多久,空乘再次忙碌起来。与此同时,机舱广播响起,称一位女士恐慌症发作,急需有行医资格证的乘客提供帮助。 池清台蹭一下站了起来,转身朝后走去。 空乘正在帮助那位女士克服恐慌症。 国际航班空乘都有救援证,应对非常准确迅速,但哪怕他们如此专业,那位女士的状况也不见丝毫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此刻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体剧烈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 而唯一拥有行医资格证的乘客,正在地上给心脏骤停的丈夫做心肺复苏。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大家手足无措之际,一道严肃冷清的声音响起。 “请放开她。”
“这位女士极有可能患有肢体接触恐惧症,请离开她的身边。”
“周围的人也请让开,给救援留出操作空间。”
一道道简洁的命令落下。 空乘还在犹豫,是坚持自己知识的判断,还是听这个没有行医资格证乘客的话。 那位女士却感激地抬起头,往前一步走到了这个陌生男人身边。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空乘连忙疏散人群,给他们留出通道。但机舱太窄了,周围还有许多好奇的人。池清台顾不得那么多了,主动张开双臂护着女士往前,他碰到了许多人的肩膀、身体、胳膊…… 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泛起一阵恶心,止不住地想逃。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一遍遍地问那位女士,“冷静下来了吗?”
“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另一边,空乘及时取来了自动体外除颤器。地上的黑衣男人打开AED盖子,在患者胸上贴上两片电极。 等待AED分析心律的期间,黑衣男人飞速抬头看了一眼,池清台正护着惶恐症发作的女士离开。 透过重重人影,他只看到男人挺拔的身躯,还有苍白紧绷的侧脸。 …… 五分钟后,地上的男人重新恢复心跳,机舱内响起了一阵热烈地欢呼声。恐慌症发作的女士也重新冷静下来,对池清台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谢谢。 池清台松了口气。 精神放松,之前被人触碰的地方再次滚烫,骤然变得难以忍受。 看着他泛白的脸庞,女人担忧道:“你还好吗?”
“没事,”池清台摇头,“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女人很理解他,没有多做逗留。 池清台躲进洗手间,狭小密闭的空间给了他强烈的安全感,在这里,他不用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出现碰他。 池清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随后脱下手套开始清理双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却依旧不满意。 直到双手被洗得通红,隐隐作痛,这才被迫停下。 其实他知道的。 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知道这只是正常触碰,知道大家对他没有恶意。 但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他无法克制对触碰的厌恶。 又洗了几分钟,池清台终于停下。镜子里映出他紧绷的脸,苍白又严肃,仿佛只警醒的动物。 在里面呆了十分钟,池清台终于出了洗手间,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搭讪的男人一直在等他,见他回来,立刻迫不及待地攀谈起来。 登机后,他本来有些被这人的冷漠劝退。但当他看到对方救人的那一幕,又再次被吸引,燃起了熊熊的征服欲。 他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喋喋不休地买弄着自己的资产和身份,丝毫不顾被搭讪的人有多抗拒。 池清浅合上双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了。 脑袋嗡嗡地响,还有些想吐。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旁边这人碰到了他。连带着刚才被人碰到的地方,也再次变得敏感起来…… 呕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池清台按捺不住,再次走向了洗手间。 却不料搭讪的男人竟然追了过来,还在门外喋喋不休:“你好厉害,那些空姐都没用,你一去就把人救回来了……” 连唯一的洗手间都不再安全…… 池清台双手紧握成拳,面色冷硬而苍白。 不行,冷静下来。 不能在飞机上失控。 杉盛资本大中华区负责人在飞机上发疯…… 他是公众人物,丢不起这么大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忽略外界的干扰。 池清台有着丰富的经验,没有人比他更会克服恐慌。 但这一次,他之前的方法失效了。 每当他即将冷静下来,门外的声音就会再次出现,把他拉回到无比焦躁的情绪中。 池清台烦躁极了。 恨不得冲出去把这个人狠狠揍一顿,再彻底缝上他的嘴。 就在他准备冲出去把男人的脑袋按进马桶时,门外突然插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又过了十几秒,门外陡然安静了下来。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池清台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好,需要帮助吗?”
一道微沉的声音响起。
没有搭讪的急切,只是医生对病人的职业关心。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池清台脑海中兀地浮现出刚才男人半跪在地面,给患者做心肺复苏的那一幕。 池清台想说自己没事,但他一张嘴声音就开始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了。 恐惧再次涌出,沿着小腿一点点爬上他的身体。 “他已经走了,现在没人可以威胁到你,你安全了。”男人平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池清台指尖嵌入掌心,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男人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与朋友闲聊,“我过来时碰到了你刚才救助的女士,她给了我一只海豚玩偶,让我转交给你。”
“我们一起倒数100,数完后你出来拿海豚,可以吗?”
对方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并没有打算等到回答,不过几秒已经开始了倒数。 “100,99,98……89,88,87……你看窗外,我们现在正在超越一架M航的客机,还差一点儿就能追上了,81,80,79……好消息,经过机长的努力,我们现在已经超过了那架飞机。可惜,你在洗手间看不到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池清台:“……” 他心头一阵无语,却奇迹般地放松了神经。 “我们接着倒数,”黑衣男人倚在门外,有人过来想用洗手间,他指了指另一侧,声音没有任何停顿,“67,66,65……”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调不高不低,温柔却充满了存在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64,63,62…… 池清台默默跟着倒数,不知不觉中,他握紧的双手已经松开,注意力回笼,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他冷静了下来。 “55,54,53……”门外的倒数还在继续。 池清台没有开口,他靠着门板,跟着门外的男人一起数到了最后。 “3,2,1,0。”
最后一道音节落下,谁也没有开口,周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池清台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谢谢你,”他终于开口,“我没事了。”
门外的人“嗯”了声作为应答。 又过了半分钟,池清台终于打开洗手间。 门外空空如也,只有头顶的指示牌亮着盈盈绿光。门把手上挂了只海豚玩偶,光滑的表面,软乎乎的手感,正笑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