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树,承日月之光,聚五行之气,浑身是宝,神秘之极。眼前这株参天巨树正与书中所画的蓂棠十分相似。然而这初入江湖的小子,一不知此地为何处,二不知此地有何人,只顾着盯着神树发呆,全然没发现那道坐在树下的青衣身影。可那道身影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一双硫磺色的冷瞳威严地盯着白云生,就像黑暗的丛林中一只刚刚登上王位的雄狮盯着对手一只刚出生的幼崽。而就算白云生一会儿发现了他,也绝不会认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可这个人却似乎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一双盯着白云生的眼神中流转着一种古老、深沉、惊讶又恍然的光。很快,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般,忽然为不久前突然发生在不周山的那件事找到了一个答案,也作了一个决定。不过他并不想为难白云生这个不速之客,只是轻轻咳了几声,霎时间,原本安静的洞天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脚下的震颤震醒了看树的少年。“怎么回事?”
眼见洞顶已有巨石砸落,情急之下,白云生也顾不得弄清情况,直接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神空符。就在他手中捏碎的符纸亮起红光的刹那,树下的那个人倏地用指尖向白云生后背打出一束翠光,随着白云生一起消失在地洞的石窟中。待他离去,摇摇晃晃的洞天瞬间平息,所有掉落的石头纷纷倒流而上,不一会儿一切便又恢复了原貌。......中原之南。比离惑部洲、坤山部洲还要向南。翻过绵延不绝的饮马山,越过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江河,飞过黄沙漫漫的星云沙漠,天地忽然变得森然寂静。眺目看去,妖气弥漫的崇山峻岭后,兀立着一座直插云层的黑色山脉,仿佛一根开天石柱支撑着南方的天空。大山山下,绵延的山岭终有一条用白骨砌成的山路,像一张血红大嘴里吐出的白舌,阴森得让人五脏六腑翻滚作呕。环顾咫尺,四周黑色的沙石地上寸草不生,一座座斧劈一样的山崖又高又陡,崎岖的山岩肆无忌惮地刺在山上,拼成了一幅狰狞的妖相。只有细细看去,才能在淡灰色的天空下,看见隐约散布着几片草地和山林。在这里,只有最顽强的生命才能生存下去。妖族的生命,一直很顽强。东西一万一千里,南北五千四百里,绵延七十六座山头,山中无数妖族皆已那座黑山为尊。这里便是南荒妖界的三大妖域之西,令中原江湖闻风丧胆的倚帝山妖域。恍惚间,天空中一阵红光闪现。光里透出白云生的模样,他睁开双眼,看见了这片生机衰弱的天地。“好重的妖气。”
面对着眼前荒凉的世界,白云生不瘦不高的小身板并没有产生一丝战栗。他俯瞰着前方的崇山峻岭,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我又跑到一荒妖界来了?”
忽然,他感觉脚下好像空空的,随即看了看身上的红光,才发觉符咒的力量还未消失,可正在消失。而他正悬在百丈高空中。一声飘渺的呼救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白云生的小身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石地面上,惊起了阵阵沙尘。他针扎般跃起,屁股传来的剧痛感正在迅速消失。从那百丈高空坠落下来——足矣摔碎任何一个普通人全身经脉和五脏六腑的力道,居然分毫没有伤到他的身体。白云生习以为常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眺望着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山,约莫可能有几十里路。终于“逃出牢笼”的少年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强烈、熟悉又陌生的憧憬与激动。“不远,眨眨眼的事儿,过去看看再说。”
虽然周围的山山水水都写满了“陌生”,可初出野林的白云生依然拔起腿,飞快地狂奔起来——在常年奔波山野的他的眼里,周围这荒凉的妖山妖水与金銮大泽并没有两样。这次偷跑出来,白云生依然只带了三样东西:木弓、石剑、酒囊。可木弓掉在了那生着蓂棠树的石窟里,石剑落在了那座神秘冰洞中。现在就剩腰间又一个陪了他七年的酒囊,里面放着疗伤的药粉,还有从白鹭洲的地窖里偷出来的五斤百年竹叶青。这正是,闭塞少年只身出山闯妖界,无畏无惧无酒不江湖。……几十里路对于跑遍了金銮大泽的白云生来说当然不远。可才刚刚翻过三座山岭,他就发现身体开始变得沉重,感觉身上像压了块石头一般。所幸他行走了十几年山路,心中虽有奇怪,却没停下脚步,又喝了一大口酒,硬撑着走了十里路。远处的那座山越来越高,而他身上的这块“石头”却像有了生命似的,越来越重。眼前绵延不绝的黑色如颠倒的浓墨缓缓流淌过来,在视线里翻滚流动。白云生感觉自己像是泡在酒里的一只蝴蝶,双翅无力,昏昏欲睡,脚步也走得越来越慢。“这算什么江湖,我真是跑出来活受罪了。”
白云生在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中“嘟囔”着。眼下酒囊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身上满布汗渍,眼前的山路忽然变得好长好长。就在白云生意识变得模糊之际,一阵尖锐的叫卖声忽然刺进了这个年轻人的七窍。“美酒!雪山流下来的仙酒……”好像是听见“酒”字起了作用,白云生努力晃了晃头,努力睁了睁细长的双眼,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一道身影。只见来人一身白色粗糙布衣,肩上挑着一条青黑扁担,头上戴着黄灰斗笠,看不清容貌。从下巴的青须和声音判断,约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挑着两个大坛子,脚步轻快扎实地向白云生走来。“小兄弟,来一碗吧,看你累的。”
来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白云生早已口渴难耐,闻见酒香一下来了精神,张嘴就道:“好,来一碗。”
布衣男子放下扁担,打开前面的青坛,一股醇冽的酒香立刻勾住了白云生的五官。男子从坛子里舀了一碗酒递给他,白云生接过微黄的美酒,只停了片刻便一饮而下。酒水入口甘甜清香,入喉有火辣的灼灼感,接着后背升起一股清凉,胃里留着一阵火热,头脑却瞬间清醒了不少。“好酒!再来一碗。”
“好嘞。”
男子递上第二碗酒,问道,“小兄弟一个人上山?”
白云生痛饮下第二碗酒,浑浊的思绪已清醒大半,听此一问顿时有些心虚,便随口撒谎说道:“我上山玩儿,迷路了。”
男子也没有多虑,收回瓷碗,接着问道:“小兄弟去哪?我久居于此,或许能帮你指条明路。”
“不用了。”
清醒过来的白云生想到了眼下的处境,赶忙推辞。可斗笠下男子的声音却变得诡异起来:“我看小兄弟不是迷路,而是误闯妖界吧?”
说着,布衣男子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青白色的脸,上面画满了诡异的纹路,眉心点橙印,双眼露灿黄,说话间竟吐露着一条血红色的舌头。“啊?!”
白云生当即暴退三尺,哆嗦着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
“人哪有你这般模样?”
“那我便不是人。”
“妖··你是妖··对,这里是妖界!”
白云生慌乱地惊叫着,两手上下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长弓没了,石剑没了,神空符也没了。男子光秃秃的脑袋仿佛一枚将要破壳的蛇蛋,尖锐地笑道:“此乃南荒妖界倚帝山,小兄弟,对不住了。”
听完此话,白云生刚刚清醒的脑袋顿时一阵晕眩,指着男子叫道:“你,我刚才喝了什么?”
“化骨汤。喋喋…很快,你的血肉经脉和业力便会融化,成为我坛中的美酒。”
白云生闭着嘴唇,紧咬牙关,努力搜索着脑海中的清醒,可额头暴起的青筋和密布的汗珠已经出卖了他的无力。就在此时,那秃头妖修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温柔如春梦的声音。“白花蛇,你又在做伤天理的事。”
眨眼间,一个衣着极其暴露的女子落身在布衣男子面前,撩动着寂静的山林。不过已经昏沉倒地的白云生,没看到这番动人心魄的“美景”。而这蛇妖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见此“美景”,心里先是一怵,转念又抬起肩膀,不冷不热地说道:“白骨,你少管闲事!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不也看上了他。”
“不错!”
女子撩了撩长发,露出眉间的黄色骨印,晃着白晃晃的身姿,吐出两个妩媚的字。蛇妖皱起无眉的眉骨,眯细双眼,目光射向白云生,笑眯眯道:“就这种人族废物,你也要和我抢?”
“最近猎妖人太少了,长得好看的就更少了。”
白骨抛了一个媚眼,酥声道,“而且,我是奉荆昊大人之命,前来带他回去!”
蛇妖一听“荆昊”之名,底气不降反足了几分,血舌一吐,冷冷道:“哼!如今妖域谁人不知,妖王大人伤重病危,八大领主都在等候妖王之位,我乃肥遗岭金蚺大人麾下,荆昊无权命令我。”
白骨也收起酥骨的魅色,寒着脸道:“小小橙魄妖徒,也敢言犯领主之威?告诉你,这人我要定了!”
此刻,一直昏沉的白云生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竟颇为清醒地横插了一嘴,笑嘻嘻地说道:“喂!美女姐姐,你们是都要吃我吗?”
说着,人已经起身退了两步。听到这话,白骨脸上的寒冰立刻化得一干二净,又媚笑道:“小弟弟,还是你有眼光。不过可惜,你是领主要找的人。”
白云生的心神在白骨的媚笑中猛地一晃,一边继续慢慢后退,一边嘻嘻道:“嘿嘿,姐姐,那个领主找我干啥啊?我出来太久,要回家吃饭了。”
“别急,先去姐姐那儿坐会,姐姐那儿有好吃的给你。”
说完,白骨掌心浮出一座黑色塔影,光芒轻轻一闪,便将白云生连人带叫地收入塔中。“锁妖塔?!”
那蛇妖连声惊叫,竟踢倒酒坛退到了山壁上。坛中那要人性命的美酒滚落进山缝,四溢的酒香立刻招来了一层层妖虫。可没过一会儿,蛇妖便又挺起了腰杆,冷冷道:“就你,也配碰我妖域圣器?少在这儿狐假虎威!”
白骨收起玉手,冷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有荆昊大人所赐符影,对付你还不是绰绰有余?锁妖塔下,万妖臣服,小小蛇妖还不下拜!”
“哼,人我不要了。”
蛇妖咬了咬锋利的毒牙,说着身上冒起几缕黄烟,钻入山缝消失不见了。“胆小鬼。”
白骨啐着,又朝那坛子酒抛了一个的媚眼。若非荆昊早有命令,眼下时节敏感不准擅挑事端,否则就凭她的白骨鞭也能将那条白花蛇妖打成飞灰,怎会用得着锁妖塔符。不一会儿,白骨扭动着腰肢跃起,踏着一根骨头消失在阴沉的天空尽头。在她离开后不久,几十条深褐色的东西不知从哪处山缝爬出来,蜿蜒着爬进剩下的那坛酒,把地上的妖虫惊得散了又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