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卫姝给府中每一个下人都发了许多的赏钱，纵使旧仆们都已不在，可卫家其余人的生活，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现如今府里唯一的老人儿，除了常给卫姝看病的那位王医士，还有一位便是凤厨娘了。卫家人都习惯于吃她做的饭，特别是她做的豉汁排骨，近乎一绝，来过卫家尝过这道菜的客人都对此念念不忘。卫家遭难那一天她正好回家省亲，这才避免了这一桩祸事。知道她无碍，在卫府重新修缮以后，卫述安又着人千里迢迢将她给请了回来。在卫家人的心中，凤厨娘做的饭菜便是他们难以割舍掉的回忆，她于卫家兄妹而言，亦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正月初一，按例臣子们均得上朝向当今圣上朝贺新年之喜。卫姝今日已经起得算早了，没曾想卫述安早已经进了宫。在府里晃荡了半天，待葛之云起身后，她前去拜了年请了安，就带着几个家仆出门去了。街道之上密密匝匝地散落着昨夜放鞭炮留下来的红色碎屑，害怕弄脏自己的新鞋子，卫姝尽力避开了那堆渣滓绕开走。她今日这双粉白绣荷花的鞋，是平邺城中最好的绣娘所绣，用的也是最好的丝线，在阳光的照射下，还微微闪着光。她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原本想去她素来最喜的那家馄饨摊儿吃一碗馄饨。等走到了地方，看见原本应该支着遮雨棚的地方空落落的一片，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今日是岁首，大家都在家过年呢，哪里会出来摆摊儿。以往年初一这一天卫姝也是决计不会出门的，因为这一天往往都是她家中人最多之际，随便与同辈们玩一玩说两句话，这一天便也过去了。可是现如今府里冷冷清清的，卫姝待在家中也是感时伤怀，倒不若出来走走散散心。她缓步走在护城河畔，旁边的河面已经结了冰，冰面上还存着前些日子落在上面的莹白色的雪。及护城河缺口处，卫姝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让阿悦抓住，后又伸出一只脚试探性地点了点，这冰已经结得很厚了，要是能坐上冰车在上面溜一圈儿，肯定很好玩儿。只可惜，她现在不能这样子做……而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在了河对面那人的眼中，卫姝低头探冰之际，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好像有人在一直盯着她，可她一抬眼，却又什么都没有见到。阿悦见卫姝东张西望看了半天，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儿，出言问说：“小姐，您找什么呢？”
卫姝摇了摇头，没多言。她觉得或许是这个地方除她们之外并无别人吧，太过静谧，所以她才疑神疑鬼了些。她正想着接下来该去何处走走，不远处就出现了一大一小在同她挥手，那个小不点儿的还冲她喊：“姝姐姐——”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人，直到两人走近了，卫姝才发现原来是她的远方亲戚家的两姐妹。她们的母亲与卫姝的母亲乃是表姐妹。小的那位名叫胡梦兰，大的那个是她的姐姐胡梦竹。两姐妹人都很好，不过性子却全然不像，小的活泼开朗，大的温柔内敛，现今已经成亲了。不过今日一向恪守礼节的她不在夫家，反而是陪着自己娘家的妹妹出来玩儿是怎么回事？作为表妹的卫姝有些奇怪。卫姝微笑着给胡梦竹行了一个礼，又揉了揉头上挽着双髻的胡梦兰，问她们两姐妹说：“你们怎么到这儿来玩儿了呀？”
胡梦兰晃了晃手中的绳子，卫姝这才发现，她竟拉着一个冰车。“我们是到护城河上来玩儿的，不然过几天人多了，可就玩儿不尽兴啦。”
卫姝被她这般天真的模样给逗笑了，复又想起来自己有让阿悦在府中带了些点心，各自分了几块儿给这两姐妹，十分热情地要让她们尝一尝凤厨娘做的糕点。小孩子终究是闲不住，才跟卫姝说了一会儿话，胡梦兰便悄悄扯着她姐姐的衣袖说要去划冰车了。“阿姝，那我就先陪她去玩会儿……”胡梦竹面上有些为难，有些抱歉地开了口。可卫姝正觉无聊呢，哪里能放她走。瞧着她姐妹两人身边也没带个仆人，索性派了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厮丫鬟让他们去陪胡梦兰，自己则拉着她表姐找一个地方聊聊天。她们坐在站在护城河的拱桥上，正好可以看到在冰面上嬉戏玩耍的胡梦兰。“阿姝，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不一定，到时再说罢。”
卫姝不敢在平邺任何人面前提及自己过段时间想走之事，可却又不忍心骗她这个一向良善的表姐，于是便说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阿姝，你在外那么久，当真是受苦了。我阿爹当时知道你家的事情后，急得嘴上都生了许多疮，登门拜访求了许多人，可终究还是人微言轻，没能帮到你们……”胡梦竹说这话时很是愧疚，卫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安慰她让其不必自责。他们是真心待卫家，在卫家势大之际，从未有过要攀附的心思，甚至为了避嫌，她的表姨母几乎都很少来见卫姝母亲。卫姝幼时还以为是她们家不愿意与自己家多来往，谁知道卫家蒙冤后，她那表姨夫如此尽心竭力帮助卫家。这世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是难。她的表姨夫不过是平邺城中一个小吏，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卫姝已经是万分感激了。“表姐，你今日怎的还有时间来陪小妹玩儿，你夫家那边居然愿意放人？”
提到这个，原本脸上还挂着轻浅的笑的胡梦竹表情骤然顿住了，随即解释道：“你表姐夫这几日奉诏出平邺了，我在家中也无事，索性回来陪陪妹妹。毕竟我嫁出去两年了，梦兰也老是嚷着说我嫁人了之后便忘了她这个妹妹。”
两人这一聊，便是一个多时辰。等到胡梦兰来寻，她们才意识到，该回家用午膳了。她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卫姝走得很慢，回头见胡家两姐妹走远了，这才吩咐身后的小厮：“你去给我探一探消息，我表姐的夫家戚家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方才察觉到了胡梦兰答她话时的眼神飘忽极为不自然，当时便就断定，她这位表姐，必定有事瞒着她。她又沿着护城河往回走，此时已近晌午，各家各户都打开了大门，开门迎喜神。孩子们在街上肆意地奔跑玩闹着，还有不少小男孩儿蹲在地上，想要从燃过的鞭炮堆里找一些未被点燃的小鞭炮，拿着香将其点燃后，猛地扔出去，在空中发出一声爆响。来时都好好的，回去时卫姝却小心翼翼地，她很是害怕那种突如其来的响声，就好像是炸在她的脑仁儿里，让她的心猛地一跳。于是这一路，她都尽量躲着街上的小孩儿走，生怕他们顽皮劲上来，往她的脚底下扔。这么一路波折地回去，到卫府时连晨起上朝的卫述安都回来了。看见卫姝，他没有丝毫的意外，这肯定又是出去玩儿了。“二哥，你还没用午膳吧。”
卫述安点了点头。“我跟你说，我今日撞见胡家那位表姐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说……”卫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卫述安却是笑出了声。卫姝说得正起劲儿呢，被这么一笑，打断了她说话的思路，轻轻蹙眉嗔怪说：“你笑我？”
“我可没有。”
卫述安虽是这么说，却早就猜到了卫姝的言外之意，她就是想要他去查一查胡梦竹的近况。卫姝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独自快步往里走，冲卫述安说道：“二哥，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会找你帮忙呢，不过这次可不一样，我就是先知会你一声，别的，你就不用管啦。”
跟在卫姝身后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倒是要看看，这丫头能翻出什么花样来。用完午膳，卫姝的药又按时地端了过来。她还是嫌那药太烫，让阿悦将其放下，一会儿再喝。阿悦不疑有他，出去后将门给带上。她知道卫姝喝完药就会午休了，她留在这儿恐怕会影响小姐休息。门吱呀关上的那一刹那，卫姝从躺椅上起身，端起那碗药，推开后窗户，轻轻地把药倒进了林子里。她温柔地抚着平坦的自己的肚子，面上好似镀上了一进金辉。她低声喃道：“阿娘一定会保护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