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皓德以往所遵循的规矩之中,霍衍此刻的出现是毫无规矩和道理的,甚至是有罪的。天子寝宫,岂能是臣子未经传召而进入的,很显然,他还并不了解玄绍如今的境地,他还以为玄绍是这南边最大的主人。“不知霍将军为何突然闯入,还请霍将军出去,老臣有话要跟九殿下说。”
霍衍微笑着,眼睛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玄绍。“孔太师,你先下去,容我再想想。”
孔皓德狐疑地看向这所谓的君臣,一种古怪之感油然而生。他退了下去,一直等在偏殿内,而霍衍却没有从里面出来。此刻屋内,霍衍已经熟稔地坐下。玄绍看着他的眼中仍有一丝畏惧,“你想怎么做?”
“陛下,既然孔皓德想让你登基,此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南陵军便可以不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入主平邺城,那离他所想,岂不更近一步。而今的玄绍看似是赢家,有如此霍衍如此猛将在侧,为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却都不知道藏在这位背后的另有其人。他操控着玄绍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拿掉这傀儡的性命。玄绍日日睡在刀尖上,他想死却又不得,从前他对霍衍使过的手段,都被霍衍一一还给了他,甚至更甚。那么多亲眷的性命,岂是他能一死了之的。霍衍离开后,他又继续麻木地躺下,等着下一次霍衍要借他手颁布圣令。霍衍走后,玄绍立马宣了孔皓德。他答应了孔皓德所提一事,让这位老臣喜不自胜。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准备回驿站写信到平邺告知于许良骏此事。这位,想必渴盼此事已久了。谁知他还没回到驿站,便被一人拦下,司朔站在马车下,恭敬唤道:“孔太师,在下司朔,祖父邀您去府上一见。”
孔皓德瞧着底下这位年轻人,是如今司家家主,也就是他老师的孙子。司家叛离大献,投奔南方,当时许多朝臣对此嗤之以鼻,说他们枉为大献百年世家,竟是做出此等叛国之事。可现下瞧来,司家才是最聪明的。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见机不早,悔之晚矣。这是多少大献臣子现在最后悔的事情。一个开国功臣,和前朝旧臣,谁会过得更好,自然是一目了然。从前的被他们戳脊梁骨的世家,而今却成了朝臣们最是羡慕的所在。孔皓德是司毅的学生,司家南迁之事,孔皓德私以为耻,从此便不再提起曾无比尊敬的老师,也断了所有的联系。而今老师主动唤他,他总该去的。其实原本司毅应当是在长留的,不过听自家孙儿说孔皓德可能不日会来南陵,他便由家中小辈陪着来了,现下就住在司朔的府上。对于孔皓德,他这个老师不能更了解了,知道他来了南陵,想必他一定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下定决心要改变什么。不过自己这个学生思想还是太过刚直,不太会转弯,没有看到事情的本像。作为其老师,简毅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拉他一把,不要再让其走错了路。迈进司府,孔皓德有了许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忐忑。从前他作为太子伴读,与玄白景玄白宇两兄弟拜简毅为师。同门有两个皇子,可是简毅却从不偏颇,无论是谁犯错,都是一视同仁。其中有不少时候那两兄弟闯了祸想让孔皓德顶罪之际,也总是被司毅一眼看穿并给予更严厉的处罚。司毅曾这般同孔皓德说过:“你这孩子,虽有大才,却是一根筋的性子,不懂变通,迈入新局,迟早会吃大亏。”
当年司毅说过的话,这些年都在不断的应验。而今他已经头发花白,这才理解到年少时老师所说的真意。司朔将孔皓德带进了府内书房,他的老师早已在那处等着他。府内下人将门推开,孔皓德瞧见了老师已经佝偻的背影,不禁眼眶发热。他陷于这难解的困局,见到了一向能为自己答疑解惑的老师,心中不知为何安定了许多。“慎之,这些年,你可还好?”
司毅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这位学生,仍是挂怀。孔皓德跪在地上,重重朝司毅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学生还好,劳老师挂心。”
“又嘴硬,你好不好,我还不知道?”
这一句话好像让孔皓德眼睛里的闸给松开了来,他磕完头,匍匐在地上任由泪水倾泻而出。这么些年,他实在是步步维艰。可这艰难走出的每一步,而今看来好像都是一个笑话。司朔静静等着孔皓德哭完,没有说话。孔皓德需要宣泄,他很清楚。不知哭了多久,孔皓德才起身,鼻子吸了两下,属实有些不好意思。“让老师见笑了。”
司毅爽朗笑了两声,“老夫我见你窘迫之态还见少了吗?”
孔皓德尴尬地擦了下眼泪,不敢看司毅。“老夫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来请回陛下,回平邺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您。”
司毅就知道,这小子还是那么一根筋,他怎么就只知道围着玄家转。“还是一根筋。”
司毅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这辈子,还是要为了玄家的江山费尽心血吗?即使他们早已经不值得,你仍要这么做吗?”
孔皓德微微长大眼睛,有些诧异地看向司毅,“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司家南迁是为了玄绍,慎之,你还是没看明白。”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孔皓德再怎么样也懂了,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名字,只是却不敢将其说出来。“是霍衍,我司家投诚之人,乃是霍衍,绝非是玄绍!”
孔皓德有些跪不住了,但是司毅却仍旧没有让他起身。“孔皓德,这天下之主,该换一个姓了。”
玄家做了百年的皇帝,早已丢了最初的本性,所行之事皆为巩固权势,哪还有半点真正体恤百姓之心。司毅看着孔皓德,字字珠玑,“你早已忘了本心,为官者,该当如何?”
“为官者,为民也。”
司毅严肃道:“下一句!”
孔皓德继续说:“从政者,为国也。”
“何为民,何为国?玄家不为民,也不为国,你如此纵容,也当是帮凶。”
孔皓德跌坐在地,一瞬间顿悟。原来自己这么些年所做的一切,都错了。民与国本为一体,他这些年所坚守的,不过是为了巩固玄家皇权,却自以为是为了民生社稷,当真是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