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文喜由少年引路,行走一个多小时,来到田湾。 田湾是一个山窝窝,不过五六户人家,少年的家座落在村子的最上头,房屋简陋,一位老大爷站在屋前不断张望。看得出,他站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到了房间,妇人躺在床上还在不停地发出病痛时的低哼声。田文喜走近问道:“大嫂,觉得哪里不舒服?”妇人坐起来用手梳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抬起头道:“就是头晕,头胀痛得厉害,全身乏力,后面肩背酸痛。”
田文喜知道是风寒感冒引起,告诉她没大碍,吃点消炎退烧方面的药,出身汗就会好。但脉象有些弦,弦脉跟心情有关,要妇人调理好自己的心态,放下不愉快的事情,不能一个人扛着许多心事在身上。 妇人感激道:“谢谢你,田医生,你说的对,除了感冒,我这心里头乱得很,你说要放下心里头的坨坨块块,着实难啊,有些是想放也很难放下来的。”
田文喜安慰道:“甭管么个事,都要想开点。”
妇人频频点头,起身下床呷了消炎退烧药,又跟老大爷耳语几句,出去了。 老大爷招呼田文喜坐下,端来一碗茶水道:“田医生,家里寒碜,冇别的招待,坐下来先喝杯凉茶解解渴。”
田文喜确实渴了,双手接过。老大爷挪过来一张矮小竹凳,靠近对面坐着。 直到这时,田文喜才认真打量起老大爷来。只见老大爷头发稀松花白,门牙缺失了一大半,下巴黑白相间的胡子约有半尺来长,一件褪了色的粗布短衫挂在身上没扣,瘦瘦的胸脯袒露在外面,骨头形状看得一清二楚。 田文喜问大爷道:“您老贵姓?今年高寿?我在湾溪好像从来没见过您。”
老大爷道:“我姓牛,清同治十二年生的,到今年民国三十七年,已经七十五了。以前还经常下去赶赶场,自打屋里的去世以后啊,就冇有去过湾溪。”
说完,拿起桌上足有两尺来长的烟杆,问道:“田医生抽烟吧?”
田文喜摇头。
牛大爷道:“冇抽烟好,我可是个老烟鬼,烟龄几十年咯。”他一边说,一边从衣服里面取出一个烟袋,右手三指往烟袋里掏出一撮烟丝,放到烟杆另一头的烟嘴上塞,塞满后用火柴划燃一点,烟丝就红了起来。牛大爷使劲抽了两口,然后慢慢吐出嘴中的烟雾,感觉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牛大爷问道:“田医生,听口音,你好像冇是湾溪人,是黄茅园那边的吧?”
田文喜笑道:“大爷说得也对,我老家在黄茅园白岩桥,白岩桥地处黄茅园,但属于怀化县管辖,所以我也是怀化人。”
牛大爷道:“哦,我知道了。白岩桥属于怀化活水乡,只不过不属于溆浦,属于怀化。”
田文喜道:“对,但我们白岩桥的人都习惯说自己是黄茅园的。”
牛大爷把烟杆放在胸前,眯笑道:“本来就是在黄茅园嘛。”
两个人就这样拉起了家常。 田文喜介绍自己道:“我以前在龙潭开药铺,民国三十四年春,日本鬼子打龙潭,我就跟爱人搬来湾溪了。”
牛大爷道:“常听我们这里的人说,你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提到你,个个翘起大拇指夸呢。”
边说边扬起自己的右手拇指。
田文喜谦虚道:“那是湾溪人抬举我,其实名字虚着呢。”牛大爷道:“实实在在的,以后冇走了吧?”
田文喜道:“最近老父亲身体不好,在白岩桥街上开的那个药铺,一直没人照管,天天催我回去接手,我准备过段时间搬回老家了。”
牛大爷急道:“那怎么行?湾溪冇有你,生病上哪去找果只好的医生?”
田文喜道:“还有呢,益民诊所的杨医生也很不错。”
牛大爷道:“可我听说,你会中医也会洋医,杨医生哪能跟你比?”
这时,牛嫂进来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牛嫂看见牛大爷跟田医生谈兴正浓,就坐在一旁不出声,直想着自己的心事。田文喜瞧她满脸忧虑,问道:“大嫂还有么个心事或者哪里不舒服吗?”
牛嫂苦笑道“大热的天,除了感冒,还有么个呢?”
只见她脸一沉,低头道:“唉,那个天杀的恶魔也整得我经常头脑发胀,无法安宁!”
话语充满了怒气。田文喜一怔:难道他们夫妻不和?牛大爷见他疑惑,解释道:“都是因为那个天打雷劈的牛崽,媳妇这才烦躁不安、焦虑紧张。”
田文喜道:“您老儿子不是在外头打长工去了吗?”
“冇是我爹,是牛二叔!”
牛大爷的孙子在门外听到他们对话,赶紧接茬。
牛大爷道:“小宝,你去玩你的吧。”牛小宝出去了。
田文喜望着牛大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牛大爷细说道:“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冬,我跟屋里的到石棒冲给老丈人拜寿,回来的路上,途径老牛场的牛栏屋时,突然听见一个婴儿哭,过去一看,是一个才满月的男婴,一件破棉袄裹着,丢弃在那里。我屋里的看着可怜,就捡了回来。”牛大爷猛抽了几口烟,继续说道:“自打那男娃来了以后,我们都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冇有看轻他。由于我姓牛,他又在牛栏屋捡来,所以外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管他叫牛栏仔。哪知道,他长大后,好呷懒做、偷扒拐抢样样有他的份。十五岁那年,竟然上山当了强盗。从此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有一次,湾溪赶场,他与几个土匪守在青界丫口处,将过路百姓‘关羊’,挨个搜身抢钱,竟然抢到了他姨夫。我屋里的知道后,气得不行,害了一场大病就去世了。从此,家里更没安宁了,他三天两头来找儿媳妇的岔,还对儿媳妇不轨。我儿老实巴交,哪里奈何得了他?媳妇在家操持家务,累上累下,整天提心吊胆,没曾想这些天她病倒了。我担心媳妇病重,就叫孙子去把你请来。听说昨天早上牛栏仔又杀人了,昨天夜里还抢劫了堙上杨麻子一家,并把他儿子杨二娃还作为肉票掠走,果个天打雷劈的,真是一条畜生,唉,连畜生也冇如啊!”
牛大爷越说越激动,眼圈儿都红了。
田文喜道:“昨天早晨被牛栏仔杀死的两个人,就是我妻子的表叔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太残忍了。不过,昨天夜里杨二娃总算被乡亲们抢回来了,大腿所挨的枪伤只是皮肉伤。”牛大爷捶胸道:“真是个天打雷劈的畜生,弄得我们和乡邻整天都提心吊胆!真拿他冇办法啊!”
牛嫂道:“爹,莫想果些事了,是祸躲不过,等老天开眼了自会灭他。”
她内心本已痛苦不堪,此时反倒安慰起公公来。
田文喜把药箱挂在肩上,拱手道:“诊所里只怕还有老乡看病,我得早点赶回去。”正要迈开脚步跨出房门,外面突然有女人急促地喊道:“田医生……田医生,田医生在吗?”
声音清脆尖细,好像是自己诊所隔壁的邻居吴妈,田文喜清楚,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吴妈是不会十万火急的跑来田湾喊他的。
田文喜刚走出屋门口,吴妈就到了屋下面,田文喜快步上前扶住吴妈。吴妈跑得汗流满面,大口喘着粗气。田文喜轻声问道:“吴妈,出么个事了?”吴妈结结巴巴道:“田医生,快回去,喜儿……喜儿出事了。”
田文喜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事情,表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牛大爷站在中堂门口大声问道:“田医生,家里冇有大事情吧?”田文喜怎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告诉牛大爷,他走回来对牛大爷道:“没么个大事,我得先走了。”
又对牛嫂交待道:“大嫂,记得还要呷几付中药。”
下坡后,吴妈道:“田医生,你出诊后,喜儿在东边吊井处洗衣服提水,一冇小心,滑倒在地上,冇想到……冇想到就小产了。几个邻居一起把她扶到你家安顿后,我就跑来叫你了。”
田文喜听后,心烦道:“我反复交待过,要她卧床休息,莫要动,她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小孩没了。”
正说到这里,背后山上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田文喜扭过头望去,脸色顿变,对着吴妈道:“不好,是土匪,看来牛大爷家出事了。”
转身就要去田湾。
吴妈拉住他道:“田医生,喜儿的事当紧啊!”田文喜止住脚步,一时愣在当地。 吴妈又道:“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你上去冇要命了啊?”
田文喜握紧拳头道:“我身强体壮,还怕那些个土匪?”
吴妈道:“我晓得你武艺高强,冇怕土匪,但你孤身一人,又无帮手,你这冇是白白去送死吗?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呢。听我的,回去回去,喜儿此刻正需要你呢。”
这句话戳到了田文喜的要害,妻子小产,急需自己回家安抚,而且还需作进一步的用药处理,可眼下牛大爷一家生死悬于一线,如何是好?自己刚刚从他家出来,有什么意外,不能见死不救啊。 迟疑间,有村民惊慌失措,跑下山来。田文喜再也顾不了妻子的安危,飞跑而上,迎住问道:“老乡,到底发生了么个事?”
那村民脸色青紫,头不由自主地摇晃,喘气道:“牛栏仔带领五六个土匪,在院子里‘关羊’抢东西,有人被打伤了!”
“走!我跟你去看看。”
吴妈道:“此处离田湾起码有三四里路,等你赶到,那伙土匪早已抢完东西一溜烟跑了。”
田文喜道:“冇管那么多,先去看看乡亲们。”
吴妈急道:“那喜儿怎么办?”
“麻烦您帮我先照看一下。”
田文喜说完,立马向田湾奔去。吴妈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窜到田湾的那些土匪,有几个满载着抢到的东西上山候等着,还有两个在村民家搜刮财物,追鸡赶鸭。其中,一匪矮胖,腰挎短枪;一匪瘦高,端着长枪。村里一只大母鸡被瘦高匪追得到处乱窜,刘大娘带着三四岁的小孙女出来,哀求瘦高匪放过生蛋的母鸡。但土匪哪里肯听?刘大娘急了,拉住瘦高匪衣角不放。瘦高匪恼羞成怒,用枪托使劲砸刘大娘的头。那只大母鸡受了惊吓,“咯咯咯”飞入矮胖匪的面前。矮胖匪大喜,双手去捉,不料大母鸡突然跳跃飞走,只差一丁点儿就被抓住了,矮胖匪沮丧不已。 眼前这一幕,田文喜刚好看到。 这伙土匪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无忌惮,欺压百姓,田文喜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右手朝着背向他的矮胖匪抓去,又举起左手猛击一掌。矮胖匪体型虽然圆墩,但功夫甚是了得,觉察到身后掌风呼啸,知道有人偷袭,闪电般移动身躯,快速躲过。田文喜乘势而上,左右手连环出击,拳头直砸其后脑勺。矮胖匪挨了一击,受惊不小,心中明白今日遇到了硬茬。就地一个打滚,双手着地,照准田文喜的胸口反向踢出一脚,力道强劲。田文喜急中生智,翻腰后仰,矮胖匪腿脚落空。 瘦高匪见田文喜如此勇猛,举枪射击。 刘大娘认得田医生是个好人,见势不妙,用身体奋力冲撞瘦高匪。瘦高匪一个趔趄,枪响弹歪。他气急败坏,挺刺刀戳向刘大娘的左肩,鲜血瞬间喷出。 田文喜疾步上前,欲抓住土匪解心头之恨。矮胖匪见田文喜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掏枪已经不及,顺手抓住刘大娘的小孙女就往空中一甩。刘大娘大惊失色,准备上前来救,不料身体虚弱,加上伤痛在身,一时头昏眼花,栽倒在地。 危急关头,田文喜不得不放过土匪,去救小女孩。矮胖匪一招奏效,得以脱身,趁机拖上同伴飞跑而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山林中。 (本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