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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夜吟(四)(1 / 1)

皇城春夜,晚来掌灯时,紫霄院灵虚阁中,迟莲挽着衣袖,正亲手将神像前百盏琉璃灯一一点燃。

  “大国师。”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走入正殿,正是新近得宠的国师叶金檀:“敬辉派道童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迟莲的手很稳,火引从一盏灯芯移到另一盏灯上时,火苗几乎都没晃动过。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他想见——他还以为紫霄院是他说了算呢?”

  叶金檀起先心里还有点没底,看见他这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那口气莫名一松:“好,那我这就命人回绝他。”

  迟莲慢慢地道:“敬辉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哪怕让他求到皇帝面前也翻不了身。你有给他传话的闲工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炼,自己修成了正果,还怕他作妖么?”

  紫霄院里的道士有一大半都是滥竽充数的骗子,才让敬辉这种半瓶子醋也能混到大国师的位置。叶金檀的资质比他好得多,只因为是草木化形的生灵,就被敬辉活生生拿捏了十几年,替人做了无数嫁衣。

  “国师教训得是。”

叶金檀也不着急了,他看着迟莲点灯,想起前两天宫宴散后听来的传闻,没忍住好奇:“前辈为什么讨厌敬辉,是因为他没什么真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迟莲点亮最后一盏灯,甩手灭了火引,双掌合十,对着明灯簇拥中的神像拜了一拜,一边理好衣袖,一边答道:“他无能又不碍我的事。”

  “那是因为……?”

  迟莲要笑不笑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恐怕连敬辉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等他想到了,再说不迟。”

  入夜时分。

  含风殿周围由禁军昼夜巡逻,殿内外二十名太监宫女轮流值夜,外间明灯煌煌,彻夜不熄。在重重帘幕与雕梁画栋深处,皇城的主人正在安稳地沉睡——今夜没有妃嫔侍寝,稀疏白发洒在明黄枕上,脱去堂皇的衣装冠冕,天下至尊也不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罢了。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穿过殿堂,吹熄了烛台上的明火,春夜的寒意陡然刺骨起来。殿外禁军正是最困倦的时候,值房里的宫人也大多双眼朦胧。周围温度的细微变化、半空中腾起淡淡水腥气,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化作一尾奇长黑影,顺着蟠龙柱游上了房梁。

  乾圣帝年事渐高,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晚上睡得轻,也容易惊醒。他在昏沉的梦中感受到冰凉的气息,下意识睁开朦胧的老花眼,在一片难辨的昏暗之中,两团明珠似的黄光亮了起来。

  乾圣帝疑心自己还在做梦,喃喃地道:“掌灯。”

  帐外无人应答,只有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响起来。那两点黄光像是活了,在半空游弋,渐渐迫近他床前。乾圣帝起先还糊涂,这时候却逐渐觉察出不对,他想坐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等着那两点光来到他面前。

  满殿烛火都熄灭了,四下里静得诡异。乾圣帝急得额上冒出几滴汗,心中警钟大作,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在这片黑暗中隐藏起来。

  黄光游移到床榻上方,他一抬手就能碰得到。乾圣帝佯装睡着,鼓起勇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打算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古怪。

  时至此刻,他仍然没有特别急迫的恐惧感,还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长夜里蓦然横过一道天裂似的闪电,雪亮电光透窗而入,一瞬间将整座宫殿照得通明,那两点黄光受惊似地向后一缩,乾圣帝也恰于此时睁开了一只眼——

  通身青黑的巨蛇卷在房梁上,身躯比殿中承重的柱子还粗,几乎填满了整片天花,青灰鳞片反射出刀锋般的微光,那对属于野兽的黄色竖瞳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獠牙遍布的龙口和尖利的爪子就悬在床帐上方。

  乾圣帝只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直蹿天灵盖,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枯瘦的手指甚至将毫无所觉地将明黄绸缎撕了一个窟窿。

  电光消散的下一瞬,滚滚闷雷“轰隆”一声自上空炸开,震得屋瓦簌簌作响,整座宫殿都跟着晃了一晃。

  乾圣帝被雷声吓得整个人险些弹起,眼前还残存着方才那鲜明可怖的一幕,然而随着雷声远去,他屏息许久,那庞然大物却始终没有动静。房梁上重归黑暗,那对黄色的蛇瞳仿佛自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来人……”

  皇帝哆嗦起来,扯动老迈衰朽的嗓音,朝殿外厉声喝道:“来人!!”

  “传大国师……去,去把迟莲给朕叫来!!”

  东宫。

  黄昏时新换的蜡烛已燃去一大半,太子惟晔刚与东宫僚属谈完正事,亲自起身送客到殿外,忽闻雷声大作,众人举头望去,只见茫茫夜色中,乌云蔽月,刹那间电光如雪,照得庭院骤亮,不远处的树下竟盘踞着一条柱子粗的巨蛇,正人立而起,面朝着厅堂门前的众人。

  “什么东西!”

  太子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堪堪被身旁臣子合力掺住,踉跄着倒在僚属身上,失声道:“这、这是……”

  然而一眨眼工夫,电光隐去,巨蛇随即没入黑暗,有人立刻跑回厅中取来灯盏,然而再掌灯时,院子里已然空无一物。

  太子疾喘几口气,心脏狂跳,到底是没能站稳,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几个心腹幕僚惊疑不定地对视,忽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怎么了?”

太子茫然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殿下!”

老臣胡子抖得如风中残烛,眼里迸发出难以言表的狂热光彩,压低了嗓门喊道:“真龙现世,这是祥瑞啊!”

  皇城东永兴坊,康王府。

  二皇子惟时从侍妾床上醒来,总感觉床帐里凉飕飕的,疑心是窗户没关好。他迷迷糊糊地去推身边的人,然而触手只觉冰凉滑腻,似乎还在轻轻颤动,像是无意间住了一尾活鱼。

  他悚然睁眼,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而尾巴的主人盘踞在榻前,朝他张开了巨口——

  “啊——有鬼啊!!”

  建宁坊,宁王府。

  六皇子惟映晚间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天时被活活渴醒,床边没水,叫人也不应,他只好强忍着头疼翻身下床,正骂骂咧咧地要往外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这一下摔得不轻,惟映头昏眼花,险些吐出来。他勉强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仰躺,还没完全适应疼痛,便借着床边模糊的烛光看清了绊倒他的“罪魁祸首”。

  巨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分叉的猩红舌尖与他的鼻尖相距不过分毫。惟映都没来得及喊,便双眼一翻,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延寿坊,端王府。

  夜深人静,天外惊雷隐隐,浓云密布,闷重的空气里渐渐透出浓郁的水腥味,片刻后,阴风骤起,院内花木沙沙作响,池塘水面泛起细鳞般的层层涟漪。

  巨蛇庞大的身躯盘桓在王府正房屋顶,青黑丑陋的蛇头自屋檐上方探出,敏捷无声地探向中庭,蛇信随吐随收,眼看就要触及那扇紧锁的门——

  轰!

  一道金红流光冲天而起,如穿云之箭刺破无边夜色,也照亮了屋顶巨蛇青黑的身影,金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外横扫,登时将蛇头连着一整面瓦片掀飞出去。

  沉睡中的惟明骤然惊起,睁眼刹那院中亮如白昼,他看见窗纸上一闪而过的黑影,紧接着听到屋顶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心说外面是下大雨了?可雨声未免也太响了,听上去倒更像是下冰雹。

  他拥衾坐了片刻,从沉沉睡意里清醒过来,终于决定出去一探究竟,于是披衣下床,刚穿好鞋,就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呼喊,守夜下人几乎是扑倒在他门前,惊声喊道:“王爷!王爷不好了!有妖怪!”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吓软了腿的小厮失去支撑,一头栽向门内,却没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仿佛有股温和的力道轻轻托了他一把。他在满怀惊恐中迷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见春衣轻薄的袍角翩然飞过,那远去的脚步和声音一样沉稳安定:“知道了。回去守夜,叫他们不必惊慌,不要乱跑。”

  巨蛇被打飞三丈多远,有一瞬间被这强悍无匹的金光扫懵了,随即暴怒反扑向来处,可这道金光比它更不饶人,在天外盘旋半圈后,长了眼睛似的自行调转方向,凭空拉长三尺,化作一把寒光凛凛的巨剑,当空破风而下,铿地将它从半空直接钉进了王府后院!

  青黑蛇身疯狂翻涌挣扎,血盆般的蛇口大张,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显然是痛极怒极,惟明匆匆赶来时正赶上这惊人一幕,他愣了一下,旋即见那巨蛇身形急剧缩小,飞快化成一团黑雾逃之夭夭。

  内院的狂风渐渐止息。

  插在地上的剑敛去锋芒,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荷塘中央,落入遥立水面的人手中。

  隔着隐隐绰绰的夜雾和水汽,惟明只能看见那人清瘦修长的背影,他从容地收了剑,似乎是发现了岸边的人,于是主动朝这边走来。

  惟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迟莲今夜没穿道袍,因为来得太急,只在白衫外松松罩了件黑袍,但显得更好看了,且与他那半黑半银的长发十分合衬,像个踏月而来的天仙。

  “参见殿下。”

他向惟明俯首见礼,“深夜惊驾,还请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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