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明疑虑地望向远方天幕,总觉得这场雨来得蹊跷。然而这念头在心底转了几转,不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擦去了一切不合常理之处,落在身上的雨点不再打得人生痛,反而暖洋洋的,随时可以陪伴着他陷入一场无梦的酣眠。
他想干什么来着? 手指无意间拂过腰间悬垂的莲花玉佩,一小团金红流光砰然炸开,指尖像被灼烫一样传来尖锐刺痛,可也正是这痛楚使他从昏沉中猛地惊醒,把他快要飞散的魂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 盘绕身周的无形束缚被流光破开,惟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回神时正好赶上迟莲和仇心危交手,那两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已经醒了。出于谨慎,惟明没有动弹,而是选择了继续装死旁观。谁知道此后局面竟然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迟莲承认了真实身份,紧接着仇心危戳破了皇后和承恩侯为太子准备的求雨神迹,最后蚺龙一本旧账翻到二十年前,皇后恩将仇报,最终落得个夫妻反目、自刎而死的下场。 唯有太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念着祈雨祭文。 两颗血迹斑斑的眼珠落地化为闪烁蓝色灵光的液珠,仇心危伸手接住,垂目注视了片刻,挥手化为灵流注入蚺龙体内,那青灰的虚影果然比先前凝实了一些,却依旧只是一个幽灵般的化形。他叹了口气,有点惋惜:“果然还是不太够啊。”按理说此刻已该尘埃落定,但台上对峙的两方,包括惟明在内,都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气氛反而比先前还要紧绷。 迟莲单手按剑,半是提醒半是警告:“皇后已死,诸般恩怨情仇皆了,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
仇心危眉梢一扬:“仙君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我不会把皇帝怎么样的。”
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甘心屈居紫霄院,受这些凡人驱使,甚至还要劳心费力地回护他们?是觉得人间可以作为你托庇之所,还是……这里有什么你在乎的人?”
“管好你自己。”
迟莲冷漠地道,“少来打听我的事。”
仇心危哑然,失笑道:“……你还真够直接的。”
迟莲反问:“你我之前应该从未见过才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旧事的?”
仇心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迟莲仙君,你有没有发现,你和皇后,在某些地方其实还是很像的。”
“你指哪方面,”迟莲嘲讽地问,“忘恩负义、还是识人不清?”
仇心危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是想说,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很相似,特别是想藏起什么东西的时候。”
迟莲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我从刚才就在想,皇后是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她都已经被自己的父亲舍弃过一次了,就算再深爱一个男人,真的会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他身上吗?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皇帝,只会比其他男人更靠不住。”
“她会找上我,是为了太子。可皇后费尽心机为太子铺路,临死前却只盯着皇帝,说那颗内丹全用在了皇帝身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亲儿子,你不觉得她这个反应很奇怪吗?”
“因为只要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身上,就不会分心去注意太子,也就发现不了那颗内丹被一分为二,而另一半在太子身上这个秘密了。”
他目光锐利如冰,这一刻终于收起了温柔平静的面具,亮出潜藏其下的毒牙:“当年苍泽帝君陨落,你被千夫所指,一怒之下大闹天庭,被逐出白玉京,从此不知所踪,百年来没有半点消息,最近却突然在此地现身——迟莲仙君,你又是想藏起什么呢?”
迟莲没有应声。 旁听的惟明心跳蓦地快跳了一拍,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直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那个人隐藏最深的秘密。 下一刻飓风般的剑气轰然四散,刀切豆腐一般划破了他设下的结界,剑风毫不留情面地将甘露台上所有陈设和人群全部横扫出去,中间一点寒光却挟着直白清晰的杀意,精确地锁定了仇心危。 剔透冰锏与金红流光悍然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二人俱是长发飞扬,腾挪如电,霎时间交手百十招,从地面打到天上,漫天冰屑与缭乱剑光交相辉映,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仇心危早就听说过迟莲的名声,却没想到真正对上时居然这么棘手。他的剑简直就像火焰一样凌厉峻烈,剑风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转折之间却十分周密有章法,置身其间,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烈火裹挟,密不透风,无论怎么挣扎防备都是徒劳,只有被燃烧殆尽的下场。 “真不愧是苍泽帝君座下第一得力干将。”
仇心危居然还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他一句,一边图穷匕见地戳穿了真相,“可惜你的修为在先前与天庭周旋时折损了一大半,我猜你这百年来销声匿迹,其实是伤重不支,躲起来休养了,对不对?”
迟莲纵剑下劈,身与剑几乎化为一体,一瞬间剑身上映出秋水般的星眸,面容如冰似雪,毫无动摇之色:“如果这么想能让你死前心里好受点,我不介意承认。”
仇心危被扫中胸口,虽然及时挡住,还是被冲击得倒飞出去几步。他偏头咳了一声,发狠笑道:“别说大话了,你要是全盛之期,我或许不是对手,但今日究竟谁死谁活,尚未可知——” 他话音刚落,身周忽然亮起一层白光,迟莲目光一凝,警觉地低头望向下方,然而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已逼迫至近前,他甚至没来得及抬手格挡,就被一记冰锏重重抽飞出去! 他低头往下方看去,刹那间心凉了半截。 无数银白光点自伏地跪拜的百姓身上飘了起来,甘露台下,无形却又广阔的灵力暗中涌动,织成一张巨网,将这些散逸的光点网罗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天顶中心的仇心危。他身上的光芒愈盛,法力也随之大增,如果说刚才还是与迟莲堪堪战成平手,眼下已完全成了凌驾之势。 迟莲硬扛了几下,发现果然接不住,手腕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只得变换路数,转攻势为守势,一边与仇心危周旋,一边伺机寻找可以反击的破绽。 “认输吧,你没有胜算了。”
仇心危手中冰锏与迟莲剑锋相抵,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惊的铿锵交击声,迟莲只觉得犹如万钧之重当头压下,咬牙道:“你在台下动了什么手脚?”
仇心危居高临下,带着自得而嘲讽地笑意,似乎迟莲的狼狈是一件多么值得欣赏的事物:“听说苍泽帝君在阵法一道上造诣极高,你跟着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学到一星半点。”
“我没有动太子,为的正是这一刻。”
他眼中恶意毕现,轻声道,“若不是借着他的光,在甘露台设下法阵,还要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的祈求,要废我好大一番工夫呢。”
迟莲手腕在重压下缓缓地沉下一寸,已经到了勉力支应都困难的地步:“原来如此。你用幻术骗太子,骗百姓,假作真神,将凡人愿力据为己有……好大的胆子,不怕遭雷劈吗?”
仇心危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一寸一寸地逼近他,嗤笑道:“天道幽远,鬼神茫昧,天族不过是占据了九天高位,就敢自诩上神,腆着脸替天道代言,何其无耻!”
他周身光芒暴涨,双手紧握冰锏猛然发力:“今日便叫你亲眼见见,究竟谁才是天地间的真神!”
犹如天降重锤砸向胸口,迟莲眼前一黑,口喷鲜血,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再难支撑,整个人像一片轻飘飘的纸,被狂风自云层中吹落。 天地间汹涌川流的灵力、无数萤火般乘风飘起的愿力,在这一刻忽然微妙地停滞了。 闭眼下坠的迟莲没有觉察,可仇心危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却出现了错愕的神情。他狐疑地低头看去,幽碧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枚杏核大小的银色光点,随即耳畔传来了“噗”地一声轻响。 又过了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枚疾如飞弹的银光正正当当穿过了他的喉头,而眼前四散喷溅的淡蓝液体,其实是他的鲜血。 方才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的愿力正在和鲜血一起以疯狂的速度流失,本来是滋养神灵的阵法,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逆转,成了吸食阵主血肉的天罗地网。 是谁? 迟莲没有这样的本事和时间,可在场除了他和乾圣帝一干人,还有谁能挣脱他设下的结界、甚至能在他吐露真相后短短片刻就着手破局?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为什么他一直没注意到,对方又对他了解了多少? 前所未有的悚然攫住了仇心危的神念,他捂住喉头的破洞,拼着流血也要在满地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四下逡巡,试图找出藏在背后的那只黄雀,但由于法力流失得太快,再加上被阵法反噬,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困咒马上就要失效,仇心危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搜寻,化作一阵灰雾,消失在甘露台上空。 迟莲身在半空时就被凭空生出的一大蓬柔韧枝叶接住了,并没让他摔在地上。但他被仇心危全力一击伤得不轻,有一时半刻完全失去了意识,因此也没看到仇心危逃离的那一幕。等完全清醒过来时,他人已经被惟明从树上抱了下来,半靠在对方肩上,虚阖着眼睛,听见惟明正吩咐叶金檀善后:“别管皇帝和承恩侯了,死不了,先用障眼法把皇后尸身遮起来,人马上就醒了,快!”
“殿下……?”
“你怎么样?”
惟明有点担忧,“还能站得起来吗?”
他注意到迟莲唇边血痕犹在,摸出手帕替他擦拭,摁上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道这样会不会太过亲昵?但是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再收回来只会更奇怪吧? 惟明硬着头皮,做好被迟莲躲开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有一点意外,对惟明的靠近毫不设防,甚至还配合着微微抬了下头。 就好像……就好像他早已对来自某个人的关怀和照顾习以为常。 “没事,死不了。”
迟莲扶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仇心危呢?”
可是、那个人是他吗? “逃跑了。”
惟明收敛起心底一闪而过的犹疑,简明扼要地道,“他打伤你之后好像立刻就受伤了,可能是遭雷劈了,留下这一地的烂摊子。”
迟莲瞥了他一眼,虽然神情仍是冷淡,眼底却带起一点不明显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温温和和地道:“无妨,殿下稍安,我来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