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放学早,段颂和嘉运走出学校大门,赵明追上来:“咱们去仁村吧,那里有收废品的,我上次去卖过一个旧水龙头;我在石头上磨磨,是全铜的,卖了七毛钱呢,我都没想到能卖这么多钱。还收牙膏皮,三分钱一个,你们家里有吗?”
突然又悄悄地说:“卖完咱们买烟吧!”
听说抽烟,两人感到新鲜刺激。段颂说:“我家里好像有,在厨房的窗台上放着。”
嘉运说:“我家好像也有,我回去找找,”两个人异常兴奋:“好,先回去拿,一会在这里集合。”
李盼突然也凑过来问:“啥事啥事!算我一个。”
赵明看看李盼,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家有牙膏皮没有?”
李盼莫名地问:“要那干啥用?”
嘉运说:“你家有没有?有了拿来,到时你就知道了。我们都去拿,一会儿在这里集合。”
很快四个人陆续的到了,把一个个卷着的牙膏皮交给赵明,赵明拿在手里挨个掂量一下,又用手煨掰几下,把李盼的扔回去:“你这个废品站不收,人家只收铅皮的,你这个是吕皮的,你比比,多轻啊。”
嘉运拿过来,比了比,果然轻了许多,而且生脆,不耐折。赵明数了一遍,扔掉两个吕皮的,还剩九个,说:“有点少。”
嘉运说:“够了,三九两毛七,咱们买盒两毛五的烟,再买一盒火柴,正好。”
赵明诡秘地笑笑,把牙膏皮装进绿衣服兜里,又用手摸摸兜,踏实了。四个人沿着空荡荡的公路,过了一座小桥,拐入一条捷径的谷子地。齐胸的谷穗压弯了腰,时隐时现地遮挡住脚下的路;成群的山雀丛谷子地里惊起,鸣叫着,直上云霄,飞向山谷;走了几步,又是几只,从身边飞起,在天空中盘旋一圈,逐鸟群而去。从仁村回来,到了四号楼的商店门口,赵明拿着钱问:“谁去买?我不能去,卖烟的是兰香她妈,认识我。”
嘉运说:“我才不能去呢,我们是邻居,他妈是有名的小广播,我见她妈都躲着走。”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眼睛同时都转向李盼,赵明说:“你去,她要问,就说给你爸买的。”
把钱硬塞过去。李盼接过钱说:“胡球弄,只管弄。怕个鸭子毛。”
抓过钱奔了商店。一进门,一股酱菜疙瘩味道扑鼻而来。商店进门卖酱油醋和酱菜疙瘩,里头卖糖烟酒。徐明五提着酱油瓶子来打酱油。瓶颈上系着一根细麻绳,玉米芯做的瓶塞,瓶里挂满了黑浆,一道一道的。徐明五近四十岁,徐庄村人,瘦高个,嘴唇很薄,能言善辩,说话滔滔不绝,嘴角很快泛出白沫。他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一副干部模样,下兜两个口袋鼓鼓的,装着随时掏出来记录的笔记本,虽然他在村里不是干部,但他的 号召力,却在村干部之上,很有鼓惑性。宋嫂见他站在酱油缸前,走过去:“怎么不让孩子来?”
徐明五说:“在家也没啥事,正好出来转转。不像你们工人,还要准时上班。”
宋嫂错开大缸的木头盖子,拿起竹舀子,套上漏斗,边打边问:“为什么不在村里打?”
“村里卖的不好吃。听你们工人说县食品厂做的东西难吃,编的有顺口溜:‘酱油不咸醋不酸,饼干好像耐火砖,’原来不知道,一比真不假,还是你们从省城拉来的酱油吃的鲜,吃的美,以后就再也不买村里的酱油了。就像你们工人买衣服,要大城市的,上海的,北京的,其他地方的不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徐明五滔滔不绝,嘴角开始泛起白沫,竟然没有宋嫂插嘴的机会。这时李盼从徐明五身后匆匆进来,直奔烟酒柜台。宋嫂说:“我先去看他买什么。”
顺着柜台绕过去。徐明五拿起木盖上的酱油瓶子,用力的把玉米芯塞紧,话说一半,憋的有点难受,也慢慢的凑到烟酒柜前。李盼指着柜台里的烟说:“买一盒‘金钟’,再要一盒火柴。”
宋嫂手去拿烟,眼睛却一直看着李盼,问:“给谁买烟啊?”
“给我爸。”
李盼说着,把零钱放到柜台上,抓起烟,转身走了。宋嫂目送着李盼,喃喃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有点面熟。”
徐明五鄙夷道:“这你都不认识?这是你们李厂长的小少爷。我为村里要电的事去过李厂长家里,这是他们家的独苗,前面有三个姐姐。厂长夫人挺溺爱的。”
“嗷,这个就是啊,我光听说,一直对不上号,比我们家的兰香高一班。我看也不像是给他爸买烟的。厂长不会抽这烟吧。”
徐明五说:“咋不抽啊。他抽的烟也不是老好。他的办公室我也去过,自己抽这烟,给我也是上的这烟。我当时还说他,你要换换档次,升升级了。他说,烟吗,抽啥烟都一样,能冒烟就行。我说,你这级别,最次也要抽大前门啊,不丢身份。”
徐明五滔滔不绝,嘴角泛出白沫。外面三个人躲在拐弯的墙角处,时而探出头。赵明见李盼斜着肩膀,手缩进袖子里,忙问:“烟呢?”
李盼走到拐弯处,回头看看没人,伸出袖子,露出烟和火柴,赵明赶紧抓过来,双手放进兜里,自己拿着,才感觉安全,又问:“咱们去哪儿?”
嘉运说:“我想好了。路边有一个建了一半的楼房,今天好像没人干活,那里没人去,比较安全,”四个人来到一幢没有竣工的楼前,已经盖了两层,门框上都搭建着脚手架,横七竖八的,四个人侧着身低头进去,躲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找块砖头垫着,都坐下,怕路人看见。新砌的墙壁,散发出浓浓的石灰气味,潮湿刺鼻。窗户显得很大,太阳透过窗沿,斜射在地上;赵明开始发烟,惬意地笑着,李盼说:“兰香她妈还问我给谁买烟,我说给我爸买。”
赵明说:“对,就是给你爸买的。”
众人占了便宜的傻笑,嘉运忙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点,路上有人,能听见。”
赵明每人发完一支,掏出火柴又说“我这一根火柴能点三颗烟。”
划着火,依次给段颂、嘉运点完,火柴已经烧了三分之二,赶紧换手,拈到烧过的一头,点燃自己的烟,抽了一口,看看手,烫了一道黄印,闻闻,有烧猪毛的味道。赵明坐回墙角,贪婪的吸了一口,烟雾缓慢的从鼻孔里涌出,显得很陶醉,李盼靠在潮湿的墙上,吧唧着嘴嘬一口,仰着头,煞有介事的朝空中吐着烟雾,赵明瞪着两眼,站起来对李盼说:“你这样抽烟不对,烟都湿了。”
果然,李盼的烟纸已经被唾液浸湿,烟湿纸烂,无法再吸。嘉运看看自己的烟头,说:“我的也有些湿了。”
赵明转身,边示范边说:“你们都不会抽烟。烟不能放在嘴里,要放在唇边,用嘴唇呡住,再吸就不会湿了。”
李盼把湿的部分掐掉,烟变得短了一节,烟丝粘了一嘴,呸呸地朝地上吐着烟丝。赵明拿起放在砖头上的烟说:“屋里太潮,烟都湿了。还是放兜里。”
李盼离开靠着的墙说:“就是,我的后背都湿了,不能靠着墙坐。”
赵明又开始发烟,段颂说:“还没抽完呢。”
“都接上,两根接一起,不浪费,还省火柴,”赵明熟练的把烟在砖上磕磕,烟卷有点空了,接好烟头,猛吸一口,仰天慢吐。赵明说:“你们真浪费烟,刚到嘴里就赶紧吐出来,还没有循环,真浪费。要学会咽到肚子里,从鼻子吐出。你们看我。”
又做示范。嘉运学赵明咽下去,刚入嗓子,呛得弯腰咳嗽不止,眼泪流出,不再模仿。四个人抱膝坐着,吞云吐雾,看升腾的烟雾,在潮湿的房子里弥漫,扩张,顺着窗户飘出。毛屋死气沉沉。嘉运见半天无话,说道:“咱们每个人讲一个故事,这回不讲要惩罚的。”
李盼问:“怎么惩罚?”
“学狗叫。不许耍赖。”
赵明兴奋说:“我先讲,我讲完挨个讲,说话算数。”
又诡笑着看看嘉运:“从前,有三个人,去饭馆吃饭,点了一桌好吃的,又定了规则:吃之前,先用乘法口诀说一句话,说完才能吃。第一个人是山东人,说:三七二十一,我来夹大鱼。于是把一盘子鱼夹走了;该第二个人了,第二个人是四川人,说:‘四七二十八,我来一下夹;把菜都夹走了。轮到第三个人了,”赵明停住,侧着脸问石嘉运:“你是哪的人?”
嘉运茫然道:“北京。”
赵明接着说:“第三个人是北京人,说:‘一三得三,我来舔盘盘。”
嘉运意识到被耍了,抢白道:“你讲错了,第二个才是北京人呢。”
赵明不容质疑地说:“我讲故事,肯定我是对的。”
嘉运不再争辩,等他讲完了,说:“该我讲了,是个真事。听高矿安讲的,他是彭连他爸的徒弟。有一次他们去北京出差。要走的头一天,去王府井百货大楼,采购别人让带的东西,看到有卖洗衣粉的,不要票,随便买。彭连他爸对高矿安说:“平时干完活,都要用洗衣粉掺锯末洗手,发的洗衣粉不够用,正好买回去公用。”
就喊售货员:“同志,买洗衣粉儿。”
他爸是四川人,不会说普通话。售货员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听成‘买媳妇儿’,认为是调戏她,看了班长他爸一眼,没搭理他。他爸以为是歧视外地人,又大声说:‘同志,买洗衣粉儿,’服务员沉着脸说:‘流氓’!他爸听成六毛,暗想有点贵,但是不要票证,也合算,就说:六毛就六毛,反正回去报销。”
赵明几个都会说四川话,没笑。赵明看每个人的烟快抽完了,又从兜里掏出烟,段颂和嘉运同时摆手:“不抽了,不抽了,抽的头都是晕的。”
“一人五根,今天都要抽完,拿回去也没地方放,会被发现的”。在赵明的劝导下,又接过烟继续抽,各个表情痛苦,不是享受,倒像受罚。“该李盼讲了”。嘉运说。李盼抽了一口烟,烟头还是湿的,说:“我讲一个反特的故事,叫《于飞三下南京》。手抄本,是我姐拿来的,我偷着看的。有一天,一个人早起在公园跑步,突然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具NS,二十多岁,公安局很快来调查了,死者叫庄美美,是个归国华侨,来投奔她舅舅的,可是她舅舅两年前就死了。这个庄美美和一个叫门杰的海员谈恋爱,正在热恋中,他们两个是咋个认识的呢?是个巧合,一次门杰骑着摩托车把庄美美撞了,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又一直护理照顾,于是两个人就相爱了。庄美美原来有一个男朋友,是个外科大夫,叫柳文亭,自从和门杰好了,与柳文亭吹了。由于案情重大,公安处长于飞亲自出马,侦办此案。决定先找柳文亭了解情况,到了柳文亭家,门虚掩着,柳文亭趴在桌子上已经死了。原来柳文亭是个老派特务。”
李盼见几个人听得入神,不慌不忙地吸一口烟,又赶快吐出来,像个排风扇,不经过滤就排走了,看看手上的烟,食指生硬地弹弹烟灰,继续说:“他们又去找门杰,家里没有人,早就跑了,原来这个门杰,也是一个老牌特务;”李盼停顿,抽口烟,看看烟嘴,又湿了。嘉运三个人互相对视,看着李盼继续讲:“外科大夫柳文亭留的有遗书,说是自杀,于飞决定再去验尸。到了太平间,见到看门的老头正在推着柳文亭的尸体,打开火化炉,准备焚尸,原来这个看门的老头,”李盼停顿一下,刚一张口,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也是一个老派特务!”
段颂说:“全是老派特务了。”
石嘉运说:“我们以后就叫你‘李老牌’好了。”
此后,‘李老牌’这个绰号,替代了李盼的大名,在同学里一直叫到退休,这是后话,不提。这时,响起了下班号。不知什么时候,射进房内的阳光,从地面已经升到房梁。段颂突然说:“我还要去打水。”
嘉运说:“我也要去的。你在路口等我,一块去。”
嘉运刚站起来,感觉天晕地转,踉跄着赶紧扶住墙壁说:“我头好晕啊。”
段颂说:“我也是的,今天抽烟太多了。都没停。”
除了赵明,三人都有同感,扶着墙休息了一会,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搭满脚手架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