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龙腾皇朝名义上的第一书院,坐落在燕京城东九牛山脚下。山峦起伏,远看形似九牛拉车,车上有书卷成山,山前建有藏书阁,摆满书卷,取汗牛充栋之意。区别于地方官办书院,国子监网罗天下才子于燕京,为皇朝效力,历经八十多年风雨,混成了天下第二,虽然每年从入仕为官的才子数量名列天下榜首,但大多都是靠打点关系上位,远不如江南书院科举前三甲必有一席那般响亮。武帝开国后的二三十年时间里,国子监代有才人出,往后几十年里科举考试前五,貌似就和国子监没有任何关系了。今日皇命宣召,国子监八千多监生无一人缺席,其中不乏往日里只挂着名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陌生面孔,这些习惯了耍小聪明的勋贵子弟个个垂头丧气,好像死了爹娘一般。他们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仗着长辈庇佑,在寒门农工子弟十年寒窗的年纪,他们已经顶着皇朝第一书院监生的名头,就连一年一度的解试都不用自己动脑子,花点银子就能解决!但今天,他们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解试提前两月不说,考题还是龙潜皇帝亲自出的,就算家里权势滔天,有再多的钱,也打听不到考题,无异于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其中不乏收到消息,三天里没日没夜抱着四书五经苦读,只为能临时抱一下佛脚,妄图侥幸通过的监生,现在还顶着黑眼圈待在国子监门前,一口一句“之乎者也”。今年解试的主考官依旧是国子监祭酒廉孝儒大人,这位早已须发斑白,还在岗位上发挥余热的老祭酒,可是文兴、建业两朝元老,资历比相国大人都高。守卫取下门栓,拉开国子监的朱红色大门,老祭酒精神饱满,捋了一把胡子大步走出大门,第一眼就瞧见黑压压一片监生垂头丧气,妥妥的开门黑。他右眼皮跳个不停,愣在台阶之上,备好的话语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国子监的监生,不说五千,至少有三千是通过裙带关系找他,或者他手下的司业,花银子打点,才考进国子监。自从听张博文说龙潜皇帝今年要亲自出题,廉孝儒大人每日都要到夫子像前焚香祷告,不求监生们都能写出惊世骇俗的佳作,能写完卷子就成,现在看来,悬啊!国子监开门不久,龙潜皇帝钦点的羽林卫就浩浩荡荡开了进来,今年的解试用不到国子监的差役,进出考场全部由羽林卫进行搜身盘查,看得祭酒大人心里凉飕飕的。这群只听龙潜皇帝一人命令的刽子手,可不管你是你爹是谁,你爷爷是谁,只要搜查出携带作弊的物件,立即五花大绑押往刑部大牢,可吓坏了那些妄图携带小抄进考场的监生。伍大少爷的大轿才隐隐看到九牛山,就听见一阵类似杀猪的哀嚎:“你们快放开本公子,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零陵将军邢道荣,抓了我,让你们这帮狗奴才吃不了兜着走。”
“把嘴堵上,绑了,送到刑部。”
羽林卫头领一声令下,士兵立即脱下马靴,扯出袜子揉成团,塞进零陵将军公子的口中,另一位士兵拿来麻绳,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后丢上囚车,押往刑部大牢。“卧槽,来真的。”
国子监门前乱作一团,成百上千监生趁着还没开考,各种借口撒丫子离开。“本少爷尿急,得找个地方小解一下。”
“李公子,等等在下,在下不知吃错了什么,肚子也不舒服。”
“诶呀,这太紧张了呀,趁着有时间找家店去吃点东西缓缓。”
“这天怎么这么热,本公子得找个地方擦汗才行……”“……”如此荒唐的一幕,看得年迈的廉孝儒大人两眼一花,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摔倒,幸好一位羽林卫眼疾手快,出手一把扶住了这位老祭酒,才没酿成悲剧。“祭酒大人,您老没事吧?”
老祭酒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才勉强支棱起来,找了个很虚又很能让人信服的借口,叹息道:“无妨,人老了,体力有些不支,你们看着,老夫去找张凳子。”
老祭酒从院内拿来一张木凳,靠在柱子上坐了下来。不多时,适才借口离开的监生,陆陆续续归来,老祭酒才觉得胸口气顺一些,他看向皇城,双手合十,只求莫要再整出幺蛾子了,不然他真的得要原地升天,去找先帝谢罪了。国子监的监生足有八千余人,站在广场上黑漆漆一片,排着队,陆陆续续通过检查,领取照签进入考场。应龙潜皇帝要求,今年国子监共设十个考场,每个考场由近千独立隔间组成,解试期间,监生的吃喝拉撒全在隔间里边解决。羽林卫的检查井然有序,经历零陵将军公子被绑,监生们也没有那个胆子去冒犯这些一言不合就绑人的大老粗,任由他们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待到十个考场的监生陆陆续续进入,老祭酒才站起身,领着手下三个司业,象征性走个过场。每到一个考场,他都朝着脸上喜忧二八分的监生们说道:“尔等皆是国子监的才子,承蒙皇恩浩荡,陛下亲自出题考察。”
“解试分三六九等,才华出众者,陛下将亲自设宴接见,封官赐禄,望诸生竭尽全力,拿出真本事,为你们,你们的家人,祖宗争口气,不要辜负陛下厚望。”
考场内的监生,不管心里发虚,还是胸有成竹的,纷纷起身应声道:“我等必不负陛下厚望。”
廉孝儒说罢,领着张博文几个赶往下一个考场,他很纳闷,历年国子监的解试都像是走个过场,选出一批“知书达礼”的才子奏报礼部,外派担任一些低阶闲职,再将一些行为不端的监生押送绳愆厅惩罚,就算交差了。像今天这般由羽林卫搜身盘查,一旦发现作弊,不管你爹、你爷是谁,直接押往刑部审问的,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宫里也传出消息,五位嫡皇子破天荒要参加今年解试,至于原因,他想了几天也没想透,龙潜皇帝如此兴师动众,让他很不淡定。弄不好,可是要被罢官,甚至是要蹲大牢的。老祭酒每走完一个考场,看到越来越多垂头丧气的熟面孔,他就越发心慌,心里也盘算着,等到这次解试结束,甭管结果如何,还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好。他正想着,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一顶红紫八抬大轿和五顶枣红色八抬大轿同时向国子监大门浩浩荡荡开了进来,他微微皱眉,便有差役跑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祭酒大人,相国大人和五位皇子都来了。”
相国?这老东西不是在湖东郡赈灾吗?怎么跑国子监来了?狐疑归狐疑,面对百官之首亲临,即便是两朝元老也不敢怠慢,老祭酒领着三位司业和一众博士,一路小跑前去接驾,门外的羽林卫见状,也是迎了上去。那一字排开的五顶八抬枣红色轿子掀开帘布,赫然是五位嫡皇子,他们一眼见到面前同为八抬,轿顶却是紫色的大轿,第一时间吩咐轿夫靠边避让。这燕京城中唯一的一顶御赐紫红八抬大轿,便是相国大人的专属,见此轿如见相国,也只有皇帝陛下、皇后,还有那目前悬空的太子储君见到这顶御赐大轿不用避让。别说啥尚书、侍郎,就连朝中那二十位亲王、公主,见此轿子也要礼让三分,更别说他们这些寸功未建的皇子了。好大的排场。老祭酒阴沉着脸,领着一众官员,上前作揖道:“下官国子监祭酒廉孝儒,领国子监众官员,恭迎相国大人亲临。”
“恭迎相国大人。”
紫红大轿稳稳落下,大管家掀开绸帐,只见一位白面书生摇着折扇缓缓从轿中走了出来,作揖道:“小生伍菱拜见祭酒大人和三位司业大人。”
伍菱……伍大少爷一出场,整个场面就变味了。还在接受检查监生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一听伍菱两个字,就觉得更热闹了。老祭酒一见伍大公子,老脸刷的一下就黑了,怎么是这小子啊,他堂堂国子监从三品祭酒大人,居然当众给一个后生行礼,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祭酒恨不得捶胸顿足,任他脾气再好,花白胡子还是气得炸起,厉声喝道:“你伍家小子,一介书生怎敢坐陛下御赐的轿子?实在是有违纲常,来人啊,将这逆子给我拿下。”
只是略懂皇朝礼法的伍大公子看着冲上来的差役,一脸错愕,坐个轿子还能惹出那么大的祸事,狗四儿坑老子啊!不等那国子监的差役冲到伍大少爷前面,身后的大管家一剑寒光出鞘,拦在少主子面前,一声大喝道:“再上前一步者,死!”
伍大少爷第一次见整日嬉皮笑脸的大管家如此威风,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剑光冷寒透骨,镇得一众宵小不敢接近伍大公子半分,大管家笑眯眯地看向老祭酒,冷冷说道:“这是相爷的吩咐,祭酒大人若觉得不妥,大可上奏陛下,若是把我家少爷吓出个好歹来,相爷的怒火也不是您老能受得起的。”
说罢,伍四儿收起配剑,一步上前推开面前的差役,为伍大少爷开出一条路来,弯下腰,一脸谄媚笑道:“少爷,里边请。”
嚣张啊!实在是太嚣张了!“你你你……”老祭酒被狗仗人势的大管家气得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干瞪眼目送着伍大少爷进入国子监。他早就听闻相国大人是儿子奴,没想到竟宠溺伍大少爷到这种程度,连皇上御赐的八抬紫红大轿也用来接送伍大少爷。老祭酒苦笑着摇摇头,若是一纸奏章能扳倒权倾朝野的相国大人,御书房堆积的弹劾奏章都够将他凌迟处死千八百回了。皇朝言官们心里很清楚,龙潜皇帝只要一天不退位,弹劾相国大人只能是他们此生无望,但闲来无事可以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的事情。“你们少爷都进去了,还不赶紧让道。”
老祭酒没本事动伍大公子,厉声催促相府的守卫、轿夫们赶紧让道,毕竟后面五位皇子还在等着,若是耽搁了皇子们参加解试,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相府的卫队离开,五顶大轿才缓缓抬了进来。“老臣国子监祭酒廉孝儒,令国子监大小官员,恭迎诸位皇子大驾。”
等到大轿落地,老祭酒赶紧双手环抱,作揖接驾。五顶枣红色大轿停在大门外,随行宦官掀开帘子,五位皇子都黑着脸走了下来,刚才发生的荒唐一幕,他们在轿子里看得一清二楚。身为皇位继承人,他们经常被父皇训斥,也被相国大人,也就是他们的唯一的一位义叔劈头盖脸骂过,见到紫红色轿子自然很识趣让开了。可轿子里下来的却是他们的义弟,弟弟走在哥哥们前面,这叫什么个事啊!这祭酒老头也是老眼昏花,居然放伍菱先他们一步进考场了,岂不是不给他们几位皇子的面子!他们没胆找义叔讨要说法,更别说傻到去触动他的逆鳞了,可拿捏一下印堂发黑的老祭酒,找点场子,还是随随便便的事。“廉老祭酒,好,很好啊,本皇子看你是老糊涂不想干了,竟然让伍菱扫了我们五位皇子的威风,呵呵,本皇子记住你了。”
大皇子龙枭狠狠瞪了廉孝儒一眼,拂袖愤愤进入考场,身后的四位兄弟如法炮制,没给这位祭酒大人好脸色。老祭酒在众目睽睽下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活,先后被相府的管家和五位皇子威胁,他心里苦啊,这事情没法干了,等解试完,马上辞官回乡归养。伍大少爷领了照签,负责检查监生入场的羽林卫只是在他身上随便打量一圈,随手翻翻袖口和衣兜,眼见他神情自若,大手一挥,放行了。随后进来的五位皇子,检查的羽林卫更是给足面子,上下打量一番,躬身低头引路:“殿下,检查好了,里边请。”
羽林卫这般演都不带演的谄媚,考场内外的监生们都看呆了,感情他们要被搜身是因为自家老子不行呀!“当!”
一声洪亮的钟声响起,一队国子监的差役浩浩荡荡捧着笔墨纸砚走进考场,每个考试隔间的监生都人手一份,稳稳放在监生面前的案牍上。“当!”
又是一声钟响,在八千余名监生炙热打得目光下,两个宦官掀开龙潜皇帝亲题木匾上的绸布,举着木匾走进考场,木匾上用金漆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南蛮”。十大考场,八千多监生看到木匾上的大字,悲哀叹息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龙潜皇帝对熟读四书五经和三天三夜夜读完四书五经的监生都一视同仁,朕今年不考四书五经,考点实在的,那意思就是说朕知道你们大多数人不行,所以今年不考书上的了,你们千方百计带了小抄进考场完全白搭。“谁胆敢质疑陛下的,一律拉去刑部大牢。”
羽林卫一声正气凛然,监生们的哀嚎声就在这厉声呵斥下戛然而止,大家都是读书人,自然不会傻到拿前途去试探这些一言不合就绑人的家伙。伍大少爷看了一眼木匾,一眼便知这是龙潜皇帝在考察边疆国策。龙腾皇朝居中原,国土疆域广袤辽阔,同时也面临着严重的边境问题,东边有倭寇、夷族据海流窜,杀人放火;北疆有北狄三国战马嘶鸣,随时马踏中原;西北有西戎部落洗劫商旅,谋财害命;西南有蛮族土司归降造反,反复横跳。太祖武皇帝开国之初,在西南地区屯兵二十万,西南部族老老实实归附中央皇朝,文帝继位后,削减军费与民休息,裁撤西南边军,设立西南三郡,委派官员治理地方。西南地区天高皇帝远,野惯了的世袭土司没有了大军镇压,此后一刻没有安宁过,三天一小反,五天一大反,朝廷派大军征讨西南安定了两三年,大军班师回朝,又反了。龙潜皇帝为镇压西南叛乱绞尽脑汁,每年开销在平叛的军费不下百万两,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最穷的时候,只剩下几千两银子,不得不出下策“以贪治贪”来补充国库,亲手培养皇朝第一贪臣相国大人来为自己敛财。伍修接管西南事宜后,用离间计挑起西南土司内部矛盾,几十年的狗咬狗让皇朝省了不下千万两军费。长此以往,造成土司内部兼并严重,小土司被消灭殆尽,大土司牛逼烘烘不服管教,皇朝不断增兵西南三郡,平叛的军费开支俨然成为一个无底洞。年过半百的龙潜皇帝对此事如鲠在喉,若不是湖东郡灾荒问题迫在眉睫,想必身为皇朝的救火大队长的相国大人,此刻已经领兵剑指西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