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舞(1 / 1)

小时候家里穷,有时饿得惨了就去刨树根吃,拾一把土也是吃。总想着过年去大爹府上走一走,记忆里那一天特别热闹,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笑闹,烛火烧得通亮,将屋里照的跟白昼一样明堂堂。吃饭用的碗,盛菜用的盘,喝茶用的杯,脚下踩的毯,门上挂的帘……瓷器珐琅,珠宝檀木,绫罗绸缎,来往人群宝相佛面,行走各有姿态……好看啊,像入了九天仙境的仙人,缥缈美丽。每当这时候,他们总会提及自己的父亲,那屋子中间也有一个圆台,一个人刚刚能站住脚,柳岩松不知道是先有了屋子,还是先有了圆台。他总是抓着油腻腻的鸡腿藏在角落,看父亲在圆台上扭动,像张牙舞爪的蜘蛛,他觉得丑,可坐在周围的其他爹爹们却觉得好看,他们笑得很开心。大爹可怜他,抚着他青紫交错的胳膊哀声叹息,“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受这些苦,果然窑子里出来的,这都是黑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怎的对自己的孩儿也下这样的重手。”

“男孩女孩,都是自己的骨血啊,这心也太毒了,瞧这孩子瘦的,真是造孽呀!”

柳岩松的爹长的漂亮,是窑子里的摇钱树,他伺候过很多人,赚的钱却不多,吃饭有吃霸王餐的,嫖客也有吃干抹净脚底抹油跑了的,报官不值当,只能咽了这哑巴亏。后来遇到了柳岩松的娘,当时就惊为天人,要海枯石烂,要一生一世,要厮守终生的情话说了一箩筐,甚至住进了窑子的楼里,说是住进了楼里,其实睡的却是柳岩松他爹的炕。等柳岩松出生记事,他爹便来来去去说了不下百遍,说是两情相悦,海誓山盟,爱的死去活来,反正他从没有见过母亲,所以谁知道呢。大爹说他爹跳的好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围在一起同看。大概是因为他太独特,所以欣赏不来那样的美,每次看他爹在台上扭,总觉得胃里翻滚恶心得想吐。事后,柳岩松也去看了别人在台上扭,总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种病,自己站在台上兴奋的不得了,看到别人站在上面,就忍不了。这是怪癖,自然从未向别人提及。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秦富在台上手舞足蹈,戴着有獠牙的狰狞面具,手里环着小鼓,鼓声咚咚当当,她脚步翩翩旋炫,妙曼美妙,似敲踩在人的心尖尖上,呼吸都重了几分。明明都是扭来扭去,偏她扭的浑然天成,腰儿跨儿晃来晃去,不用乐师配乐,她自己就独成一曲,让人沉迷其中,为她失了神魂。众客目瞪口呆,眼睛盯着台上一眨不敢眨,生怕醉梦一场,梦里才能有这样美妙天成的人儿啊。真真是可笑,本该是杯觥杂交,气氛高涨到如火如荼的时刻,此时却寂静无声刻意到了极致,一时只听那鼓点阵阵,倩影袅娜。柳岩松不知道自己台上什么样子,可他却不喜欢秦富站在上面的样子。这世上有两个人为他在上前跳过舞,他爹跳的时候,他心里难堪麻木。秦富跳的时候,不知怎的,却想将她抱在怀里,带她离开……说不感动是假的,说没有心跳眼热也是假的,像枯木逢春,穿暖花开,有个温暖的人愿意朝他伸手微笑,多年来如同行尸走肉的柳岩松,在这一刻突然就有了火烧的灼疼。可他又矛盾的厌恶着自己,心是黑的,所以看秦富也是黑的,阴谋的,想撕破她虚伪的面纱,没想到倒映出自己肮脏的面孔。他心里泛起阵阵涩意,被人拧了一把一样疼到眼底湿润。他侧头看了看失神的许岙,还有周围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突然推开椅子起身,大步朝前扑向愕然的秦富。林枫撑着小船一直跟在身后,所以两人十分顺利的从船舫上下去了,虽然夜里的风吹得凛冽,可好歹心里的寒意慢慢褪去了。两船相隔几十米了,才见船舫嘈嘈杂杂,人头涌动冲了出来,呐喊招手,秦富想,可能是在招呼他们几个人吧。柳岩松突然笑出了声,那是很愉悦潇洒的音频,像是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要笑死过去才能表明自己的情绪。秦富没理他,只遥遥的望着远处岸上的灯火热闹,酒的后劲上来,她视线里的景物慢慢晕染,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后知后觉的秦富,在心里慢半拍的想,可能自己又被柳岩松算计了,就是不知道今晚这出戏。是为了试探她的底线,还是想通过许岙的紧逼,让她亮出自己的家世底牌。秦富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前疏散不开,她自诩聪明,偏偏次次都在柳岩松这里吃瘪!怒极攻心,再加上刚刚跳舞出了一身汗,此时被寒风一吹,瑟瑟一颤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止不住的嘶扬出来。柳岩松笑意一收,赶紧矮下身子去顺秦富的后背,她歪了歪身子没有躲过,便任他小心翼翼且不知疲惫的抚着。过了好一会儿,这股难受才渐渐褪了去,秦富也被折磨得没了力气,红着双眼靠在了身后的船舷上。柳岩松麻利脱下自己的大氅,一语不发就往秦富身上裹。秦富能穿才有了鬼了,她像被针刺了一下,条件反射一巴掌打开,语气已然很冷了,“拿开!”

就她那力道,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柳岩松忽略心中莫名生起的难受,还是硬给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面上还三分笑意,七分玩味,低头瞅着皱眉抗拒的秦富,说,“吆,这还在我的船上呢,就敢这么得罪我,不怕我一不高兴了将你丢下去了!”

“柳老板好演技,富某自愧不如,话说事不过三。我只是不喜欢争强,不代表真的就是那无脑的傻子!没骨气的孬种!你要杀要剐,请麻烦动作快点!”

秦富瞪着眼珠子气愤不已,后牙根咬的紧紧的,胸前一紧一缩起伏跌宕,脸色涨的通红。真的是气着了,就是气势弱了点,眼里莹亮闪烁,看着着实可怜。柳岩松冷了脸,沉沉的看了她许久,突然伸手夺来她攥在手里的面具,二话不说扔在了河里,一个抛物线“咕咚!”

一声,溅起来几滴水珠,便再没有动静了。“爷性格诡异,更是不记事的脑子,别以为你救了爷就可以在这儿大呼小叫,登鼻子上脸的人爷见得多了,可还奇了怪了,从未有人从爷这里占到过便宜!”

扔了好啊,那面具留着也是祸害。那舫船上阁楼下看的是热闹,阁楼小间里面,又藏了多少欲望,她这样浑然天成的尤物,有谁不想得到呢?面具虽不起眼,可也耐不住有人顺藤摸瓜。秦富诧异,这话句句扎心,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倒霉事,便握紧了震的发麻的手指,“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富公子你真的不明白吗?”

柳岩松嗤笑,“这世上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与我这样人掺合在一起,有失身份,有失体统。”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没有单纯的关系,说白了,不是我利用你,就是你利用我,这是人之常情。”

他拍了拍秦富的肩膀,眼里的笑意加深,“你不是真以为,我会拿着你的画像满大街找人吧?”

秦富能利用他柳岩松什么,相识到现在,也就拿了百千两银子,那他的潜台词,就是秦富贪他钱财了。话题越说越偏,秦富心里却拔凉拔凉的,她仰头看着柳岩松精明透彻的双眼,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可她依旧相信是酒后吐真言,想到这里,溢在嘴边的解释就悄然咽了下去。说不难过是假的,秦富自到这陌生的朝代,所识所交之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上天待她不薄,这些人对她无一不是诚心诚意,情真意切,所以她一度惶恐不安,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秦富以为,她跟柳岩松算是朋友了。秦富伸手,坚决推开柳岩松放在自己肩膀处的手,垂眸缓了缓眼里的受伤,这才面无表情的抬头,“都是出来玩的,柳老板能看得开最好不过了。”

身后散着的头发被风卷起,扫过脸颊,落在胸前墨色的锦衣上,也落在了柳岩松的心上。他侧头看向河水,河水粼粼寂寥无声,呵呵一笑赞叹,“是个明白人!”

等上了岸,秦富脸上已经没了别的情绪,看向柳岩松的目光也透着疏离防备,好歹还没失了礼数,拱手后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她,秦富便停下脚步扭头,隔着人来人往看向河岸边的柳岩松。他笑得好看,声音混杂在来往人群的热闹里,“不管怎样,我柳岩松欠你一次,丽苑楼永远都在,等你哪天来了兴趣,就来楼里耍耍,到时候想听什么曲,我唱给你听。”

唱给你一个人听。那估计是没那么一天了,出于礼貌,秦富便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没什么留恋的扭头走了。即使点更多的灯,也追不到秦富更远的背影了。柳岩松探着身子,追寻的目光很快黯淡了下来,他肩膀垮了下来,脸上落寞,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身后是美轮美奂的桃河,身前是热闹繁嚷的灯火辉煌,他介于两者之间,因为心里冷的难受,所以笑不出热闹中灿烂,便融不进去。柳岩松在那里站了许久,旁边刚好有小摊卖馄饨,他便走了过去,点了两碗,一碗自己吃,一碗放在旁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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