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小丹的哭声,稳婆的惊呼声,大夫的叹息声,还有外面谁的怒喊声,都模糊了。秦富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张着嘴贪婪的喘息着,身上很痛,说不清楚哪里痛,她再没有力气使劲,帮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了。秦富想,其实这样也好,既是解脱也是放下,人死魂灭,可能不会再纠结那些痛苦的,绝望的,哀伤的,冰冷的东西了……不会再累了。说放下,其实放下的是恨,爱是放不下的。秦富将手慢慢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她想,我都快要死了,没想到最后想见的人竟然是你!即使恨你,此时此刻却依旧希望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双手,给我力量……老师,当未来的一天你得知我死了去,会不会有一点伤心难过?可会为我哭泣流泪吗?真是奇怪,明明此时要离开人世的是我,我却如此的不舍难过,仿佛要离去的人是你……大概是因为,闭上眼睛,不仅仅代表你永远失去了我,也意味着我将要失去你了。她又想,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啊……秦富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心里就要放弃了,突然一阵冷风从踢开的房门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满含惊恐的喊道,“小公子!”
秦富猛的睁开双眼,心道自己莫不是出现了幻听……又不是幻听,明明富平就在自己面前,握着自己的双手,风尘仆仆,泪流满面。“富平……”富平几乎要肝肠寸断,他抖着双手擦了擦秦富满脸的眼泪冷汗,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却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他说,“别怕,你会没事的。”
说着,转身将自己背后的那一大包东西从肩上放了下来,直接放在地上,他便跪在地上翻来找去,一边喃喃自语,“自你离开后,每日奴都在看医书,找药方,配药方!奴还专门去上京有名的接生婆那里,学了好久的接生,奴可以的,奴可以救你……”碎碎念念,让秦富感到一阵心酸与感动,她侧头看着富平,“我相信你……”富平眼眶一热,却不敢抬头去看秦富,因为她会害怕,害怕自己在她面前露出胆怯无助,明明在候府设想过很多次这个场面,从开始到结束,他考虑到了每个会发生的状况。现在真的到了,他却觉得自己手脚发颤,浑身冷汗一阵一阵,如今脑中一片空白,胡乱的在包袱拨弄着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却想不出秦富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富平!”
又一阵疼痛袭来,秦富咬牙抓着身下的床褥,恶狠狠的喊,“富平!你一定要救我的孩子!”
富平一个激灵,伸手捏住一个红棕色的瓶子,扒开上面的瓶塞,倒出两颗来,转身冷静的喂进秦富口中,“你和孩子,奴都要救!你们谁都不会有事!”
秦富用力将药丸咽下去。一盏茶的功夫,稳婆擦了擦头上的汗,惊喜的叫道,“血止住了!血止住了!贵人用力!千万撑住啊!”
富平转身从包袱里掏来掏去,找了领一个瓶子,同样倒出来两颗,交给旁边的小丹,“将这两颗药丸用开水化了,一颗一碗水,滚滚的给我端过来!”
小丹用袖子摸摸眼泪,伸手将药丸捧在手心里,“嗯!”
马上“噔噔噔!”
的跑了出去。“现在听我说!”
富平俯身看着秦富溃散的双眼,她一直很坚强,也有异于常人的毅力韧力,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下去,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奄奄一息的模样。“待会将药喝下去,你就要开始用力了!”
富平握着秦富的手,却反被她紧紧握住,掐的他骨头发痒,可他毫不在意,语气越发严肃,“你要知道,孩子在母体里待的时间太久,等羊水流尽了,孩子就可能要窒息了!所以,你必须将他生下来!用尽所有的力气!不能放弃!”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我为这一天准备了太多!什么情况都想到了!相信我好吗?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秦富眼睛又开始发热,她轻轻点了点头,慢慢开始平复呼吸,为等会儿的战斗养精蓄锐!“来了!”
小丹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吸引一片炙热的视线。外面黑压压的站了许多面无表情的看客,他们是林枫留下来保护秦富的,没想到秦富突然就发作了起来,从天亮一直挨到了天黑,愣是没听到秦富一句喊叫。别人家头次生孩子都是要命的大事,那些婆娘也是叫的跟杀猪一样,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声,偏秦富不一样,死死忍者。要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偷偷来秦家玩耍,村里人还不知道秦家人要添丁了!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大家都得到了消息,同年高寿长的村长一起了。添口是大事,虽然秦家搬来村里时间不久,可落了户口就是村里的人,于是大家浩浩荡荡,提着鸡蛋红枣米面什么的,热热闹闹敲开门进来了。没想到开门就是一院子硬邦邦的男人,个个穿着麻布棉袄,看过去明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庄稼汉子,但就是让人莫名的打个冷颤,手脚冰凉的说不出话来。“啊――!”
“哇哇哇……”婴孩的哭啼声弱弱的传来。“呀!”
村民合掌惊喜的对视,然后推开门就簇拥着走了进去。“生了!”
“生了!”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进去看看……”不过,大家也都有分寸,都是一群汉子,只是站在院子里伸头伸脑的看着,盼着能在这里沾沾喜气,回去后也好让自己那口子给自己生一个!就是站在院里假装农汉的杀手,也个个嘴角泛起笑意,眼睛亮亮的似月光,寒风一吹,才惊觉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里面的秦富侧头看了看那个小小襁褓,弱弱的哭泣隐隐传来,她用力朝那个方向伸了伸手,想说话,却只是张了张嘴。为人母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她撑着疲累的眼皮,疼惜宠爱的眼神落在孩子身上,真恨不得抱在自己怀里好好哄哄。富平将孩子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双手护在怀里,然后微笑着转身,将孩子放在秦富枕边,轻声说,“是女孩……”秦富刚刚伸出去的手便僵在了空中,她侧头看着自己旁边小小的生命,孩子还那么小,感觉一个巴掌就能丈量。她有红红的皮肤,皱的跟小老头一样,黑黑细细的头发,眼睛也没有睁开,像个小猫一样连哭声都没有,真是可怜。秦富慢慢收回了手,力气用尽,便闭上了双眼,“我累了。”
富平没有多想,给秦富拉了拉身上的杯子,便将孩子抱了起来,给稳婆和小丹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轻点。自己则温柔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在一旁试了试碗里的羊奶,因为之前秦富怕自己没有奶水,所以提前便买了几头奶羊,就等着给孩子喂食了。便用筷子轻轻沾着给孩子喂了几口,孩子便累及闭眼睡去了。屋里烧了好几个炭盆,暖烘烘的,富平将孩子放在秦富身边,站在原地呆呆看了许久,这才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看看有哪里漏风什么的。后来出了外间,推门一瞬间看到门外巴巴的站了那么多人,个个都是笑容满面的样子,自己不由也一笑,到嘴边的女孩子突然就拐了一下,“是男孩子。”
大家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不过还是十分开心的将手里的东西都递了过来,嘴里“恭喜恭喜”一直没停。是将富平当成了秦富的夫郎,村子里的人见过林枫,是老实巴交庄稼汉子模样。富平虽看着年岁尚小,一路风尘仆仆看着也糟糠的厉害,但明显看着气质就是要好一点,暗色的长衫,俊秀的五官,还是收获了不少人的好感。林枫之前准备了许多糖果花生瓜子之类的,小丹不便出来,就托其中一个人端了很多出来,当作庆贺!躲在父亲身后的孩子们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咬着手指走了出来,怯怯的看着面前的零嘴,期盼的咽了咽口水,而后可怜巴巴的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秦家人热情,不说话将盘子一股脑往他们这边推,于是便点了点头,孩子们欢呼一声,兴奋的前来分食。大人们却不由在心里惊叹,果然是有钱人家,出手跟城里老爷们也不差了,那可是水果糖啊!平时可是连看一眼都困难!于是觉得自己矮了一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大院,举止言谈开始局促。仔细一瞧,这院子很大,从外面看有院墙挡着,所以并不觉得,进到里面才知道大有说法。正对大门口一排排整齐的屋子,足足有六个双开门,夸张的是还在外面做了长廊,一直通到右边靠墙的位置。拐弯挨着墙角的地方挖了大约五米宽的人工湖,虽然小,但很精致,小桥水莲什么都有。偶尔还有颜色艳丽的小鱼游过,吐几个小泡泡。长廊从小湖上架过去,一直通到看不到后院,也不知后面是怎样的光景。左边呢?左边却是种了许多树,单独劈了一个地方,乱七八糟的,桃树,梨树,果树,梅花树……,都只种一颗。最中间的地方,突兀的栽了一个秋千,下面一个叠的软软的坐垫,看着舒服又惬意。靠近大门的边边还收拾出来一个花圃,花儿冬日不生长,便空着。富平不管别人四处打量的眼神,他很开心,虽然疲惫但精神很好,邀请大家在满月的时候过来热闹,村里人满口答应,后来气氛沉默,就由村长开口,尴尬的离开了。富平觉得无所谓,院子里的每个人都觉得无所谓,他们只效忠于自己该效忠的人,且多年的训练生活,已忘了该怎么样跟别人交谈,村里人走了,他们反而觉得自在。三日后,秦富能靠着靠枕坐一会儿了,坐月子不能沾风不能沾冷,她每日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秦富没问上京的事,富平便闭口不谈,每日除了给秦富熬药,就是寸步不离的照顾孩子,他真的很有耐心,本来不喜欢笑的人,每次见了孩子,总能将嘴角咧的很大。孩子的身体也弱,秦富不出奶,所以只能将药汁参在奶羊的吃食里,然后奶羊产奶,再喂给孩子。再过十来天,还不见林枫出现,孩子不知为何总是啼哭,富平轻轻抱在怀里哄着,抬头看到秦富微微蹙着眉头,显得有点不耐烦。他心里一沉,眼里闪过若有所思,想了想后将孩子抱在了秦富跟前。“小公子,要不您抱抱孩子吧?”
富平侧身,将孩子递到秦富身边。秦富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还是没有忍住伸手拨了拨孩子的小被子,露出一张哭的失控的小脸,她心里一疼,眼眶跟着一热,多想伸手抱抱她。可终究只是看了看,然后收回了手,因为难受的厉害,所以干脆不去看孩子,只偏过了头,皱了皱眉头,“吵的我头疼。”
秦富想,女孩子又怎样呢?自己也是女孩子啊,什么身份地位也全都不重要,是普通人反而更加简单,只要自己有思想有想法,一个小小的院子又怎么会将人困住呢?!现在重要的是,她能给孩子什么样的生活,是安逸美好,无忧无虑,还是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秦富自己都是别人手里随意把控的人,又何谈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呢?她前世就是在冷冰冰的孤儿院长大的,从没有人疼爱,没有人关心,也曾在无数次幻想过,别的小朋友身上花裙子,公主冠,穿戴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子……这副破身体,还能活多久,还有什么精力去照顾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