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浓云密布在帝都上空,落下第一场秋雨。便是这一场雨,突然将秋季带入京中,叫不少人添了衣。宇文宝姿来时未带多少衣物,贵妃的她又不好穿,也不能吩咐宫人去司空府拿自己的衣物——天子不在,眼下众人皆以为徽音殿有贵妃和大皇子坐镇,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所以她一步也不能走错。宇文宝姿同舜华说了一声,让她想法子弄两件秋衣来。舜华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默赏雨。说是赏雨,倒不如说是赏徽音殿——徽音殿同显阳、含章、式乾三殿同属太极殿宫院,式乾殿早前是天子居所,含章殿赐给大皇子拓跋珣及其从前养母长孙明|慧居住,只有徽音殿空了许久,自皇帝登极后便再也无人居住。徽音殿不小,一座正殿两座侧殿,后头连着寝殿和两阁,同含章殿与式乾殿相比算不得大,难得的是有座清凉池。当初不少嫔御也相中了徽音殿,因着这一处冬日可泡澡,夏日能戏水,只是求来求去,宣帝愣是留着,任谁求他也不赐,只将人赶去了后头的掖庭。陆贵妃进宫后,一句话未说,便直接霸了这一处,恨得不少人牙根痒痒。秋雨渐紧,整座昏黑的宫殿被罩上一层雨帘,越发冷彻骨髓了。宇文宝姿想关上窗户避避风,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偏头望去,便见一袭素白款款而来。宫檐很长,却长不过斜斜秋雨。陆瓒雪衣黑发,执伞施施行至她窗前。他早已成年,冠上嵌了块黄翡,腰间束带上也有一枚黄玉,为一身纯白的他添了些许暖意融融的优雅来。他浑身尚带着水汽,而手上拿着的包袱却干干净净,没有溅上一滴雨水。“担心你冷,便带了些衣物来。”
陆瓒淡笑送出,“三妹的衣物,从未穿过,请你委屈一下。”
宇文宝姿接过包袱,摇头道:“不委屈…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陆瓒抿唇,“一个人住在这地方,着实有些无聊了。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在下尽力去办。”
“谢谢你,琢一。”
宇文宝姿摇头,“受君之托,忠君之事罢了。”
“你不必同在下客气。我半路遇上舜华,才知你为此事烦忧。”
陆瓒声音温和,一如他人一般,“怪我思虑不周,原以为宫人事事处理妥帖,你又不想见到我,便不常来,因此疏忽了。”
宇文宝姿微张了下嘴,一脸茫然:“谁说我不想见你…”这句话说出来便像是有了另一层歧义,是以说了一半她便闭上了嘴。陆瓒将伞柄攥在手中,怕伞檐滴落的雨水打湿她窗台,便微微向后仰了一下。“那我以后便能常来看你?”
雨势忽地大了一些,连带着秋雨一起震得宫檐下垂着的铜铃清脆叮当,掩住了她的唇一张一合之间说出的答案。陆瓒轻轻点头,又替她关上窗户,再回首时笑意直达眼底。他又去了偏殿。司马晦正在教导皇子念书——距离天子定下的三月之期已经过半,但看大皇子除了学识有些长进,心性却依旧是个孩子。譬如他见了陆瓒,便会丢了书本迎上去,欢欢喜喜地喊了声“舅舅”。司马晦叹气——名义上的舅舅诚然对他不错,但他嫡亲的舅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大皇子拓跋珣收了陆瓒从宫外带来的东西,却又问道:“我母妃今日如何了?她想见我吗?”
陆瓒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下了雨,天气一湿伤口就不舒服,等大好了自然会见你。”
拓跋珣又道:“我又不会碰她伤口,我想见她一面。”
陆瓒停了手,一路以来眼底藏着的笑意渐渐消散。“佛奴,你是皇子,要听陛下和娘娘的话。”
他平静地道,“娘娘说不见,定然是有她的原因。若有不满,等她想见你时亲自说出来便是。”
拓跋珣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陆瓒颔首:“去念书吧。”
宇文馥在外间榻上斜躺着,听到陆瓒同佛奴说话,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又闭上眼。陆瓒出来径直来到宇文馥跟前,轻声道:“大人。”
宇文馥闭着眼,像是真睡着了。陆瓒索性拿了个凳子来坐到他榻边。“晚辈遇到一件事,想听听大人的建议。”
宇文馥睁开了眼,眉头紧蹙:“有屁快放。”
“倒也不是什么棘手之事。”
陆瓒眼角余光扫了下书房,见拓跋珣正挺直了身子听司马晦训诫,便低声道,“陛下却霜之前软禁太后,贵妃执掌后宫,如今一些冗杂事务都送到宝姿那里。我今日瞧了瞧,见有两桩怪事,想同您商议一番。”
宇文馥半眯着眼看他。“后宫都是女人的事,我老头子一个,能给什么建议?”
他砸吧砸吧嘴,忽又道,“元烈叫你留下,你就自己干呗。不要累到我们宝姿,她又不是你们的奴婢。”
“她不方便,所以晚辈才来找大人您。”
陆瓒抿唇笑,“我也不卖关子,便直说了。这第一件事,便是宫中一位御女犯了事,因着曾侍奉过陛下两日,不好按宫规直接处置,如今有些尴尬。宝姿不能出面,我是外男,不好插手。”
宇文馥坐起来,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俩不干事,要我老头子去捉人?你是外男,我就不是外男了?!”
他气急,又打了陆瓒一下,“你欺老夫年纪大了是不是?狗眼看人低,老夫当年也是顶风尿三丈的人物!”
陆瓒不想他能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言,震惊之余只得安抚道:“大人的人品是陛下和先帝都信得过的。况且除了您,我是再也想不出还有谁既能出入太极宫,又能在身份上压得住他们。”
宇文馥闭了眼睛,慢吞吞的道:“你多带点儿好东西来讨好老夫,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瓒笑道:“自然。”
“嗯,那第二件事呢?”
陆瓒面容忽地变得严肃起来:“您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饮过一种酒,南朝酿制,据说醇美无比。”
宇文馥嗤笑:“世上千百种酒,南朝占了大半,你这么问老夫今夜也不用睡觉了。”
陆瓒像是问询,又像是试探地道:“它有个名字,叫‘覆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