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一个“贱民”,听得永宁伯夫妇面上就像熟透了的虾。然而无论何朝何代,总是地位尊崇之人更有话语权。夏老夫人出身显赫,裴氏百年望族,陆家的那几位怕是明日之后便要登顶魏国前朝后宫的巅峰,得罪是得罪不起了。永宁伯却坐不住,扶着桌沿的手指泛着黄白,含怒道:“老夫人是来解决事情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此时的陆瑷心中也有些害怕——这样不留情面地骂到人脸上,纵然喂她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做不出来。陆瑷悄悄伸出手揪了揪外祖母的大袖。夏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见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老三又来扯自己留个人情一线,若不是在外人家中,恨不能当场罚她跪上个三天三夜。夏老夫人伸出戴着护甲的手狠狠往陆瑷手背一拍,让她老实待着。陆瑷没挨过打,这一下打得又狠,手背马上就红了一片。夏老夫人被她搅得心火更盛,说话也越发不忌。“当初你夫妇二人来陆家退亲时是如何说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走一路骗一路的游方术士,说喜事会冲撞你家老人,这两年不能办事?你们便是没脑子,也该知道‘冲喜’是何来!”
想想陆珍学给她的话,夏老夫人就是一阵躁怒,“恐怕那什么游方术士是假,为了那不知哪个野鸡表妹清路子为真!”
这称呼实在恶毒,听得沈夫人登时呼吸一窒,差点儿憋晕过去。“来人…来人!”
永宁伯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唤家仆,“这老太疯了!还不快将人撵出去?!”
夏老夫人定定地坐着,手杖往地上一杵,沉闷声中带着一阵儿颤音。“你家早相看好了自家表亲,却拖着我外孙女不放。今日不给个交代,老婆子就在这里不走了!”
她高声道,“你有本事就去上奏!里里外外地将你们夫妇如何想另聘他人却又吊着贵妃姐姐数年不放的事儿告诉皇帝!看他到底是帮理还是帮你们这忘恩负义黑了心眼儿的一家子!”
永宁伯再蠢也知道此时事情上报给皇帝怕是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那妖妃如今已独霸后宫,八成早就对姐姐被退了亲的事儿不满,正愁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对付他们。自家夫人也是愚蠢,如今被这老太太一闹,竟然激得她将自家外甥女的事儿给捅出来了——左右之前也只是有些打算而已,尚未一锤定音,现下可好,自己这边是一点儿理都占不得了。这老太婆带来的人也不少,有男有女,个个面色不善。有些个甚至能瞧出来腰腹小腿肌肉鼓鼓,像是练家子——这万一要闹起冲突来,自家的这些人全上齐了能不能打得过还是一说,老太婆年纪大了翻个白眼躺在地上,那他们全家就真的完了。永宁伯压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一些,再次劝说道:“家中老母的确病入膏肓,前些日子来了位游方术士,门房给端了碗水,那人便说起了府内的情形,说得头头是道,又讲近两年不宜办喜事,也是真事。再说夫人的外甥女一事,也只是随意提了一嘴,孩子家的事不都是由父母做主?老家来人投亲,这些年来也就府上过得没那么糟,这才将她外甥女迎进来了,府里的下人都唤做表小姐,同犬子清清白白,不信的话老夫人随便找个人问问便是。”
越是到事儿上,有男人在,便越显得理智。永宁伯夫妇二人对比之下,还是这做家主的说话更有条理一些。听他解释完,夏老夫人面上怒气淡去了几分。“老身倒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泼妇。”
说着,她淡淡地瞥了沈夫人一眼,“你刚刚说的若是真话,老身自然也不会揪着你们的错处不放。因听闻令郎也常常去陆府走动,老身为了今日登门,特意备了礼,算是两抵——你们大可放心,老身绝不会弄些拿不出手的物件去糊弄谁,若是不信可当场查验。”
听到有东西拿,沈夫人的眼睛不住地往那些箱笼上瞟——谁人不知这老太婆的家底子厚,说是富可敌国都不为过的。“只是…”夏老夫人睨了沈夫人一眼,又道,“一来,退婚书要一式两份。先头的那份老身已经问过了老二和府上下人,都说老三只签了一份,也就是说这一份还是在你们这儿,未免有些不大公平…”话说到这份上,再遮遮掩掩地也没了意思。沈夫人刚想狡辩,却被自己夫婿摁下了。他高声唤来了沈峥:“去书房里架子上将退婚书拿来吧。”
沈峥听后,迟疑地了片刻,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陆瑷。陆瑷的神色明显有些紧张,正在盯着夏老夫人瞧,想去触碰又像是有些畏惧。永宁伯一偏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在直勾勾地盯着陆三小姐看,恨铁不成钢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沈峥这才反应过来,忙低着头走去书房。“单子送上来。”
夏老夫人又吩咐仆婢,“念给伯爷和夫人听。”
一个五官清秀的婢子执了单子上前,边点边道:“松萝绿茶六两、龙脑苏合香一斤、刘褒《北风》宫扇一把、金臂钏一对、兽纹金珰一对、镂金莲花雀尾炉一对、红玉珊瑚一件…”物件是寻常物件,可不是金便是玉便是罕品,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几样之多。馄饨眼皮的沈夫人眼睛早就瞪得铜铃一样大——这些东西随便挑一样出来都比送出去的那香金玫瑰贵重得多。她又是喜又是惊,喜的是如今这些物件都是自家的了,惊的是从前只当这阀阅之门早就是个外强中干之家,瘦死的骆驼依然比马大,随便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都比她见识的多。夏老夫人端了案几上的茶,掀了盖子想要喝,却猛然闻到一股酸沉的焦气,便也没了饮茶的心情,直接合了盖子放在案上。“东西点好了,看够是不够。”
夏老夫人道,“念两家从前也有些来往,令郎又是个殷切人,算是做补贴,免得以后听到谁说我们陆三拿了别人的贵重物件不还——不过一只什么香金做的玩意儿罢了,值几个钱?丢了便是丢了,我们加倍还了便是,像贪人小便宜不撒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