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意跟着人走出阁楼外,这才敢出声。“渔民的儿子顽劣,没什么见识,狗嘴里自然吐不出什么象牙。”
他微微躬着腰道,“陛下这两日本就吃睡不好,若再为这点事儿烦心,于龙体无益不说,还要伤了同娘娘的和气…”李遂意倒不是说虚话,他能看得出来,帝妃二人这次是真的有了龃龉。初冬其实还算不得太冷,只是海风凛冽,夹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腥骚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鼻腔。“由她去。”
拓跋渊说罢,低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垂着的手。他踌躇一下,还是张开了手。手掌宽阔,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条虬蛇一样的绿色血脉沿着瘦削的手背蜿蜒刺入指骨中,一张一阖之间已能呼风唤雨。“白得…很吓人吗?”
他突然问。李遂意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天子是为刚刚那小孩儿的形容上了心。“白怎么能是吓人!”
李遂意赶紧道,“奴当您是为了什么烦心,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色儿!不说鲜卑人本就这个肤色,奴就说说那位梵天太子——他那身的皮肉若是再白上三分,放在咱们大魏可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说那昆仑奴——黑成那个模样,便是模样好都看不出来…一白遮百丑,这可是句老话…”天子抿了抿唇,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李遂意也知道他并不吃这套,便偃旗息鼓,跟在他身后走。这座宅院建在海边的一处小山腰上,原先的主人应是齐人,并没有北方恢宏大气的对称审美,却以错落精巧的亭台石阶将院落搭建而成。李遂意跟着天子上了一个个石阶,登上最高处的亭子——右侧是贵妃居住的阁楼,左侧能看到一条黑而长的海堤,像女子头上的簪,正斜斜地插入靛青色的海水中。李遂意来到这儿以后也是头一次看海,顿觉心中似有无限情绪翻滚,许多话就在嘴边,呼之欲出。悄悄觑了天子一眼,见他平静地望着海面,金眸染上一层雾蓝色。“陛下为何不将靖王之子并未被处死的真相告知娘娘?”
李遂意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总是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人生处处如棋,情爱亦如博弈。势均力敌时,只会陷入劫争一境,这时只有再辟出路,否则便会陷入僵持。”
拓跋渊出声打断了他,“贵妃看似蛮不讲理,实则聪慧过人…你当她是好糊弄的?朕不说,她自己就不会去查?”
李遂意蓦然抬头。“从今往后,朕不会拦着她去听去看。”
天子道,“总得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朕,再没有人肯剖心置腹地待她好…便是陆瓒也有不少事瞒着她。至于金金的下落…却不能对她说,否则在她看来便是邀功,甚至是利用…让她自己去查,等她知道了,自然会来找朕。”
然后,将今日的冷落加倍奉还。李遂意听后,腰又往下躬了一些。男女相处之道实在复杂,可若是奔着“唯尔一人”的心去,使些手段倒也无妨。—好不容易拿了些点心才将小鱼打发走的秋冬左顾右看,见玉蕤和苏婆都不在,才将门从里面关了个严丝合缝。“倒是让您料准了——三小姐回家后果然同大公子他们摊了牌,老夫人和二小姐她们也在场。”
秋冬这才慢慢道来,“三小姐是先同二小姐商议了才打算说的…不过,二小姐似乎不太赞成,却仍是没拦住她。”
陆银屏听后,面上带了丝疑惑。“外祖母呢?”
她又问了一遍,“她怎么说?”
秋冬肯定地点头:“老夫人气得不轻,中间晕过去一次,现在都不舒坦…”陆银屏坐了起来,将手边的软枕捏了又捏,思索了一会儿。“不对…不对…”陆银屏摇着头道,“外祖母不是这样容易妥协的人…她的性子我太了解了,三姐做了这样的事,她不得将三姐扒一层皮后逐出家门?不对…这事儿不对…”秋冬又道:“大公子态度坚决,当着老夫人的面斥责三小姐,来报信的人还说,大公子说三小姐该死…这样的话倒不像大公子的做派,想来老夫人即便想要罚,也被大公子这番态度震慑,没有过多插手罢了…”“哥哥说三姐该死?”
陆银屏蹙眉,“哥哥虽然严厉,可从不对我们说重话…这不是哥哥的作风…”说罢,她眼前忽地一亮,抓了秋冬的手道:“靖王殿下什么时候出的城?”
秋冬一愣,不知道她突然扯到那位戴罪的靖王身上是什么意思。“殿下提前被押往焉耆,在咱们来东海的那一日早上就被虎贲带走了。”
秋冬依然老实答道,“三小姐是在咱们走前那日同大公子说的,他们应该是同一日…”秋冬终于反应过来,捂住了嘴。“我就知道哥哥心软!”
陆银屏喜笑颜开道,“哥哥压根儿就舍不得三姐,可是又不能让外祖母知道,毕竟她老人家实在迂腐得很,且最不喜欢鲜卑人,便撂了狠话做戏给外祖母看,为的是让她赶上趟去追靖王殿下…”“您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有多揪心…”秋冬放开嘴巴,双手贴在心口像是终于能喘气似的,“虽说奴也不知道三小姐缘何同靖王殿下有了牵扯,可是三小姐一向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多好的一个人,奴也见不得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若真像您想的那样,大公子的确心一软,让三小姐奔着殿下去,可比待在家里叫外人知道了指着门头骂强了不知道多少…”“这事儿除了你我,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陆银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同李遂意私底下嚼舌根子——李遂意才多大就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他一身的心眼子,你可玩不过他…可别让他两句话就套走了!”
秋冬有些心虚——她的确让李遂意套走了不少的话。不过,也是奔着她的四小姐能在魏宫混得越来越好的期望下才被套的话。“您放心,他就是跪在地上,奴都不会同他说一个字儿…”秋冬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儿,倒是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