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便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朝中鲜卑要臣一夜之间遭斩杀并分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经上州刺史温鸯、梁国公陆瓒、散骑常侍韩楚璧三人以身犯险深入大司马赫连遂府上调查后,发现其有吃人嗜好,借设宴为名将朝臣召集,下药后残忍杀害并分尸以饱其口腹之欲。且参与在其中的,疑有当今天子母弟——端王拓跋澈。而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数十年前的一位要臣,名唤金曼璋。金曼璋本为大凉主簿,有“当世文和”美名。后被太祖招安拜太宰一职,门生无数。然而太祖查禁毒酒时,却在金曼璋府中搜出数坛覆蕉。太祖震惊不已,当即勒令严查,然而其门生口供皆是金曼璋本人所购置。太祖下诏处死金曼璋以杀一儆百,并将其妻子流放东部荒岛。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且东部荒岛徭役繁重,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多。久而久之,记得的人慢慢老去,不记得的人并不关心。突然将这件旧事提起,只因金曼璋在城外十里处的衣冠冢前摞了几具尸首。这几具尸首的主人皆是朝中要臣,有殿中尚书,有司农,有录尚书事…这些朝臣无一例外皆是当年金曼璋门生。每具尸身上皆有一封忏悔信,言明金曼璋是被他们联合诬陷,其本人并无罪。与这两件事比起来,便无人在意为何事发当日午夜上空为何有通天炮冲天鸣响。只是关于第一件事…诸人猜测大司马虐|杀朝臣一事与端王有关,究其原因是因为端王已有两日不曾回府。如今的端王府当家做主的是那位曾经的垂花楼第一名妓浮山。端王消失后,浮山似乎开始了她的享乐生涯——她将从前与她要好的几位同为小班的名妓堂而皇之地邀入府内,并将金银钱财尽散于她们。人是素净进去的,出来时却穿金戴银好不奢侈。城中人将此传为笑柄——从前端王便是放浪形骸之人,常常为名妓一掷千金。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将妓女迎回家后趁他不在便大行他之手笔。他们只见这一日内几位名妓进进出出,而浮山却一直不曾露面过。直至午后,诸人才见一辆马车从端王府内驶出。宝马金车,松石为缀,的确是端王的车驾无疑。这辆马车沿铜驼街向北,一路行至阊阖门。因车帘遮得严实,便无人看清车里坐的究竟是谁。只有少数禁军知道,端王新纳的那位名妓出身的浮山夫人跪在阊阖门前求见天子,直至一个时辰后才被准许入太极宫。—禁军府内,端王正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手足主动来与自己谈判。他确信自己不会死,毕竟自己的亲兄弟是什么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想等的是一次可以面对面的、能让他释放所有不满的谈判。门外一阵有序的脚步声响起,随着那句熟悉的声音说“你们先下去,朕不会有事”后,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黑黑沉沉的人站在门口,神色淡漠无悲无喜一如自己二十多年来印象中的那个人。他以为自己手足的第一句话会是夹带着愤怒的训斥,没想到对视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句“你运道不错”。拓跋澈以为兄长是打算放过自己,才说“运道不错”。他早已卸下所有伪装,惬意地张开臂膀,只是长了一副风流的脸,无论做什么都有那么些轻佻的意思。“我运道不好,不然怎会生在帝王家?”
他讥讽道,“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由着太后养大。一路看你和太后斗,和大哥斗…”天子沉默地望着他,因背光缘由,眼神晦暗不明。“你还未成为太子之前,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托腮回望兄长,嘲弄地道,“你相貌好,安静话少,什么都懂,关键是…我们乃一母同胞所出。”
见他依然不说话,拓跋澈渐渐地恼怒起来。“你明明可以帮我!你既有经纬之才,为什么不帮我坐上那个位置?!”
他怒视着眼前的兄长道,“只要你好好地同我说清楚,说自己是逼不得已,难道我不会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欺瞒吗?!我们是兄弟啊…魏宫之中有多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会因你隐瞒而厌恶你吗?!”
天子淡淡地看着他,却只是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又像是惋惜。“是你将我逼到绝路上,一切都是你的错。”
拓跋澈伸手指着他恨恨道,“原就是你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也是你将我们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现在来想说什么?运道不错?我若运道好,该在你之前出生,堂堂正正地同大哥太后斗一把;我若运道好,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发泄完心底的愤怒之后,本来应感觉痛快,然而不知为何却只觉一阵空虚袭来,伴着似有若无的心悸之感。惯会操控情绪之人,即便心中积郁的是数年的不满,从愤怒到平静也只用了一刻。然而自己这位手足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从头到尾也不曾见他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待气息也平稳之后,终于听他张口。“父皇立我为皇储前,我从未想过与你和大哥争夺位置。”
拓跋澈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昏黄的灯光打在天子侧脸上,恍惚之间那半面秀美的容颜又像是让人想起了从前。“那时日夜骨痛,若再隐瞒下去父皇早晚知我秘密。”
他平静地道,“我那时想,与其等父皇下诏处置,不如自行请罪。于是主动前去太极殿寻父皇。只是,父皇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只等我前来替他找出凉主遗腹子…总之,我出去一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十年少。父皇总觉得你过于偏执,而元叡则太刚勇,你二人皆非太子人选,所以一直在等我去寻他。若那件事办成,我为皇储;若是不成,便要将我赐死…元承,我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