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大儒,他觉得崔煜能拜入此人门下完全是靠着家里的缘故。天子又见到曾经的自己在崔煜折磨下艰难求生。只是那一日,崔煜领来了一个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小姑娘。天子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皇后。此时她看上去尚还稚嫩,没有后来同他在一起后日渐养成的韵致,可那双大眼睛委实灵动得紧,透着与旁人不一样的狡黠。偏偏崔煜将陆四骗来后,看到秀奴便来寻衅,一下将人踹翻在地。天子见他后来的皇后,此时的小姑娘尖叫着上前推开了崔煜。他想对她说,其实那时的他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拓跋家的男儿哪个没有流过血?同大哥元叡比起来,眼下的日子倒还算是舒服。可他的小姑娘却推开了崔煜,一嗓子吼来所有人。李璞琮来后问明了缘由,此后便不准崔煜随意虐待仆婢。自那之后,秀奴与檀奴二人的处境便好上不少。他的小姑娘自小便不好相与,可只要接触久了之后便能发现她十分聪慧。如果非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口音重、脾气也差。可这些放在陆四身上,便也不算什么缺点——毕竟她年纪还小,能懂什么呢?自那以后,小姑娘便时不时地过来挑事,多数时候是来找崔煜的茬。这让秀奴和檀奴轻松了不少,毕竟崔煜分了心便再也顾不得他们。秀奴与檀奴偶尔也会收到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精致得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他每每遇到秀奴同陆四撞见,她总会用一对鼻孔来看秀奴,嘴角也会耷拉下来,像是并不待见曾经的他一样。“外祖母不让我同鲜卑人讲话。”
她叉腰道,“白虏,你得离本小姐远些。”
他见年少的自己依着她,不说话。陆四又问:“白虏,你是哪里人?”
秀奴没说话。陆四推了秀奴一把:“问你话呢!”
“元京人。”
秀奴又道,“四小姐不是不与鲜卑人讲话么?”
“你这白虏还挺猖。”
陆四气得脸都红了,“我愿意同谁讲就同谁讲,用得着你提醒么?!”
他觉得好笑——那时候的她还是同现在一样,明明是一副热心肠,偏要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才好。过了些时日,崔煜的手足崔旃檀也来拜李璞琮为师。陆四眼皮儿浅得很,望见崔旃檀后整个人都粘上去,一口一个“旃檀哥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瞧上别人的脸。她也不再来找秀奴了。天子恨得牙痒痒,可自己同她说话,她又是听不见的。李璞琮发现秀奴有博闻强识之能,将秀奴收作关门弟子。与此同时,秀奴也在想方设法寻找崔煜身世的最后一个证据。崔煜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同几代凉主均是一样。崔夫人从前也是位豆腐西施,同之前探子所报无二。不过只此两项并不能证明崔煜便是凉主之后,若想要最后确定身份,还需要看一下他的腰后是否有块三角形胎记。崔煜极为多疑,实在难以近身,秀奴潜伏日久也不曾得见。这夜下了暴雨,是个极好的时机。他看着秀奴夜探崔煜卧房,将人的衣服扯了下来。他早便知结果如何,心下暗道不好,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崔煜实在机警,在秀奴动手的那一刻便翻身喊人。双拳到底难敌四手,不消数下秀奴便被崔煜拿下。崔煜上来便给了他一巴掌。“你知道得不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崔煜逼问道。见秀奴不出声,崔煜狞笑:“将这白虏绑起来。”
秀奴被人绑缚了腿脚,而崔煜则拿了根烧红了烙铁来,不由分说地在秀奴腰间烫出一块疤。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腰间那块疤,如今却已经对它没有什么感觉了——自从有个人热切地吻过它之后。他又看向少年时的自己。“不吭声?还挺有骨气。”
崔煜望着他,眼神却渐渐变得奇异起来。崔煜让家仆下去,自己却贴了上来,轻抚着秀奴血肉模糊的腰间低声道:“鲜卑人个个都白,也不知道你们女人身上也是不是这么白…”说着便上下其手。天子在一旁看得几欲作呕,恨不得上去将崔煜撕碎。房门被人踹开,如预料中一样,檀奴请来了陆四。崔煜未能得手,眼下见陆四又带了人来,面上变得十分难看。“不知死活的丫头!”
崔煜骂道,“将她们都留下,今夜一个都别想走!”
外间暴雨倾盆,他们这处的动静并未惊扰到别人。几人扭打之间,秀奴挣开了绳索,欲带她逃离此处。拓跋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伸手去抓陆银屏。他的手掌穿过了她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而她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稍稍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他瞬间燃起希望,以为她是看到他了,又追了上去。然而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却在厮打之间落入湖中。众人见有人落水,还是那位不好惹的夏老夫人最疼宠的外孙,担心惹火上身便四散而走。他来到岸边,见秀奴正准备跳下水。“殿下!”
姗姗来迟的护卫死死地抓住秀奴,“陛下命您马上回京,您不能下去!”
鲜卑人水性并不好,并没有人下水。为隐藏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寻李璞琮。“四四…四…”秀奴不顾护卫阻拦,拼了命地要去救她。而那名曾经在生母跟前伺候的侍女举着木棍站在秀奴身后,将人打晕了直接带走。他明知崔煜会担心裴家人找上门,一会儿便将李璞琮请来将人救上岸。可眼下他的小姑娘已经伤了耳窍,自打这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天子正为自己无力回天而愤懑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云山。陆四听不见后,胆子更大了些,不惧山中兽鸣,敢进群山深处打猎。他像一块云朵一样飘在她旁边,偶尔也会见到已登上太子之位的自己偷偷摸摸来云山,提前割伤了猛兽的腿,让它们出没在她打猎的地方。他不必担心她会发现,因为即便崔家送来了那几块小石头,她的耳力也大不如前。他见秀奴数年间往返于元京与瀛州之间,由雌雄难辨的少年渐渐成长为沉稳的青年。最后闭着眼睛也能在山中行走。此时他已御极,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父亲秘密送入披云楼。因当年阻碍他救陆四的缘由,又命那位把自己打晕的先太后侍女自毁容貌,终身不得出披云楼。而让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闯祸闯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道一直有人为她收拾残局。他也见到她独自进山打猎时碰上了一队亡命天涯的柔然人,便是这次,一直以来隐秘极好的行踪终于暴露。“我往后再也不来了,你一个人要小心。”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若云山待不下去,就来元京。”
陆四缩在他的袍子底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如果你真的来了…”他听到那个自己又开了口,“不妨试试将自己交给我,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恰巧夏老夫人派来的人已经执了灯火走进,而这个自卑久了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便仓皇而逃。他望着自己的背影淡淡一笑,再一转身,却见她已经回了家,正泡在药桶中。“这药水酸得我骨头都疼…”陆四泪眼汪汪地道,“还要泡多久?”
“还要一个时辰,您当宫里头的女人个个跟您似的天天骑马打猎,弄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想做宠妃,须得将自己养成个女人才行。”
苏婆在一旁边加热水边道,“老夫人说了,若您坚持要去,须得帮她办一件事。”
陆银屏疼得掉泪,却仍是咬着牙问了:“什么事儿呀?”
“拿回老夫人当年的嫁妆。”
苏婆说罢,又好奇地问,“老夫人还说,崔二公子人就不错,您怎么非要去找那白虏皇帝呢?”
陆银屏整个儿地浸在药水中,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想给他生孩子!”
他听到后,终于露出了笑容。—————————————————————————————————————“陛下…”“元烈…”拓跋渊猛然睁开眼睛,见陆银屏正坐在他身边晃着他。月光打在窗上,看着和入睡前的方向一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我睡了多久?”
他坐直了身子,顺势也将陆银屏揽进怀中。“我刚跟二姐三姐她们说完话。”
陆银屏搂着他的腰笑呵呵地道,“睡了大概不到一刻钟?”
他点点头——原来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却好像过了十年一样。他轻轻地揉着她的发,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又反问道:“你三姐?她回京了?”
“什么回京了?”
陆银屏奇怪地道,“她从未离开过京中半步,怎的说是回京呢?”
他面上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不对…这不对…”他扶起陆银屏的双肩摇头道,“你三姐同我大哥去了薄骨律,诏书是我亲自写的,他们不可能回来…”“你睡迷糊了吧?”
陆银屏用自己的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并不热之后便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三姐夫还在王府照看金金呐,去薄骨律做什么?”
他听得又是一怔。明明元叡三口都在薄骨律,什么时候回了京,而他却不知道?可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是在说假话。“元承呢?”
他忙又问,“元承他…还在吗?”
“您还想起小叔来了?”
陆银屏锤了他一下,不满地道,“那姑娘不就出身次了些嘛,您非要将他俩禁足做什么?不如干脆放他们一马吧…”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吐谷浑王明日便要抵达元京,咱们可不能一直在这儿住。”
陆银屏又道,“不如明早便回宫吧?”
他愣了下:“吐谷浑王?”
“对呀。好像叫什么…慕容…擎?”
拓跋渊又坐了起来。“阿擎如今是吐谷浑王?”
他不敢置信地道,“那他的妹妹慕容樱呢?”
陆银屏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慕容擎可没有什么弟弟妹妹。”
她说罢,又高声唤了李遂意进来。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走进来,谄媚地问:“陛下、娘娘可有吩咐?”
陆银屏冷笑道:“可不敢担这声‘娘娘’,你们陛下如今怕是要有别的宠妃,本宫这皇后怕是要做不成了。”
李遂意觑了一眼天子,唉哟了一声道:“您瞧您说的什么话。这宫里头莫说旁的嫔御,便是连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天子暗暗使眼色递给李遂意,示意他快走。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进来,卑躬屈膝地离开,心道就知道来回折腾他。拓跋渊将陆银屏又好一阵儿哄,这才慢慢将人哄好了。“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他道,“我梦到慕容樱生下佛奴后被我赐死,然后孩子过继给你…”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跌宕起伏的梦,梦到手足因他或自尽或离开,梦到自己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达成毕生改革夙愿。“您说什么呐?!”
陆银屏又不高兴了,“佛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是别人的孩子呢…”他又要讲,而陆银屏却用指尖抵住他的唇。“嘘。”
她又指了指窗外,“天还黑着,不能谈梦中事。”
“好吧。”
他无奈地道。同时,他的心中也庆幸,庆幸眼下尚有一丝回旋余地,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温和地处理一些事。然而他一转头,之前床头上放置着的紫铜狻猊香炉却已经消失不见。“原先放这儿的香炉呢?”
他问。陆银屏看了看床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道:“哪儿有在床头放香炉的,不怕打翻了弄脏床榻?”
“可是我刚刚明明将它点燃,还烫了下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腹,发现并未有过烫伤痕迹。陆银屏握了他的手又重新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是这几日忙累了吧?不然快睡吧…”他点了点头,拥着她一起睡去。卧房外侧,当年先帝赐下的那扇雄孔雀屏正立在墙边。如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扇孔雀屏右下角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紫铜狻猊香炉。异烟袅袅升上半空,映出了似有若无的一行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