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光景一晃而过,耶律玄正冠服履,让贺烈也换了一身行头,府丁驾车大早便出了城。百儒辩学设在城外数里的钟神山,山上的钟圣学宫乃辽国的顶级学府,素有‘金榜题名只得儒联半阙,入钟圣方得始终’之名。
不少王公重臣家的草包公子想仗着家世来镀金却是妄想,学宫后山上便住着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先帝圣武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年在西境受伤后,便自行请命来此。除了真才实学的后进学子,谁家要想走后门或来个威逼利诱,在老王爷这里统统不好使。 所以,学宫里学风颇正,每年设考,连续两年不合格者开除,各州府举荐而来的良莠不齐之辈通常熬不到毕业。正是如此刚正严苛,才让从钟圣学宫走出之人,或大或小,多是有一番作为。 前方有河,马车行进不得,耶律玄举目望去,河对岸几座山峰耸入云端,河面宽广,隐见山腰石阶盘绕,群松苍翠,碧水环抱,真是一处钟灵毓秀之地。河两岸此刻停泊不少船舟,耶律玄不解,向府丁问道 “连福,为何我们有桥不走,却要停在此处?”连福弓身回话 “王爷有所不知,那桥名唤虹桥,只有被学宫录取之人才能在入学那几日从桥上过河,平时进出学宫都是走水路。这几日恰逢盛会,进京赴考的举人们都想一睹学宫风采,云集而来,所以船只比其他时候多了不少” 耶律玄了然 “原来如此,你在此等候便可,不必跟随” 连福拱手应下 百儒辩学连续三天,最后一日,耶律玄已没有第一日初来时的新奇感。学宫正殿前的广场上,容纳了不下万人,丝毫不显拥挤,广场中间有巨石堆砌的高台,台面宽阔,四面皆有扩音石,辩学的大儒还有他们这些皇室的重量级嘉宾便是坐在高台上。 那日初来,台下人头攒动的盛况让耶律玄颇觉震撼,过了这两日,此刻只剩下枯燥,还有就是枯燥。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认真聆听,若有所思的样子,大哥时不时冷不丁扔来一句 “九弟何见?”
还得绞尽脑汁应对。贺烈和死猴子两个不讲义气的东西,从第二日便再也喊不来,在山下弄个小船钓鱼等他。 这会儿看着眼前正辩得兴起的众人,耶律玄心中略有些烦闷,特别是那个鹤发长须正口若悬河的杜安,杜编修,越看越不顺眼,翰林院编修是个荣名,并无实权,平日里干的多是些评古说今之事。这两日下来,就数这杜安言辞最为犀利,本就是事先排演过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把戏做足了便好。偏偏这位就喜欢给自己加戏,刷存在感,把其他辩者贬了个一文不值。这两日已有不少人跑到耶律玄跟前痛述心中不满。 耶律玄瞧不上他,实则是这老头的很多辩点根本就是强词夺理,骗骗台下那些普通学子还行,毕竟所站高度不同。耶律玄不知道,此刻痛恨杜安的不止他一个,广场西北角上,两位一身学子服,英俊不凡的公子哥儿正杵在人群中,赵淑灵侧目看着听得一脸崇拜的姐姐,又回过头来看向台上,这糟老头有完没完,一早上就数他话最多,眼见日头高挂,自己已是饿得不行。今日被姐姐拉着乔装而来,随身的布袋都放在山下的船上,此刻被紧紧攥着,想偷跑都没机会,前胸贴后背,台上那老头看着就让人讨厌,还有臭不要脸的睿王爷,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假,赵淑灵憋闷得连连跺脚,忽的脚肚子一紧,低头看去,惊呼 “糖豆” 抬眼扫视一圈,见无人关注,才捂嘴轻道 “你怎么也来了?”
挣脱赵淑仪的手,弯腰抱起糖豆。赵淑仪扭头看来,这些日子便有一只不知哪来的黑毛猴子,时常来府上找小妹,今日怎么也跟来了,此刻无暇多想,回过头去,又聚精会神的听着 “以天下为公,以黎民百姓为重,鞠躬尽瘁,热血浇社稷,筋骨铸疆土,方是致学之本” “好” “先生高义” 杜安话毕,台下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耶律玄心中好笑,抬起茶杯微微摇头,又来了,要论举轻若重,小题大作,估计在场的无人能及这位杜编修。今日的辩题是‘致学入仕’,这老头硬是能弯弯扭扭扯到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上,搞得像致学之人若不入仕便成了大逆不道。 “你是在给爷上演B子与牌坊的故事?”
耶律玄想起在雄州时,一次与历欢去踩点,历欢在青楼里棱起眼睛对老鸨说 当下忍俊不禁,一口茶差点喷出,连声咳嗽起来。 这什么场合?扩音石把咳嗽声传得广场上嗡嗡响,见大哥看来的眼神略有责备,耶律玄恍觉不妥,暗道怎的如此不小心,拱手道 “杜先生勿怪,小王近日偶感风寒,失礼失礼” 台下给自己的喝彩声被打断,杜安也是一愣,见耶律玄语态真诚,不似故意,本想顺台阶说句‘无妨’了事,转念一想,自己这两日可谓是风头正盛,却总觉的不甚尽兴,来拜访的学子数量和质量都不理想。若是能在此时彰显一下圣贤风骨,和不畏强权的人格魅力,何愁台下这些学子们不挤破脑袋拜入自己门下,再不济做个记名门生,拜师帛金还不得上赶子孝敬。一传十,十传百,杜安已经看到自己门生遍天下,金银堆满仓,玉马金车,娇妾成群的无限风光。 一念及此,杜安双手拂袖,不卑不亢的冲耶律玄拱手,声音洪亮 “王爷睿智机敏,得陛下亲赐封号。老朽不才,想必王爷另有高见,今日恰逢辩学盛会,不分长幼先后,皆可畅所欲言,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耶律玄一愣,这老头脑袋被门夹了,还是入戏太深,怎么逮谁咬谁,干到自己头上来了。此间之事皆是诚王主持,耶律玄扭头看向自己皇兄。诚王亦觉杜安此举不妥,沉声道 “杜编修过誉,睿郡王归辽时日尚短,阅历浅薄,此番是来向诸位大儒学习的,何来高见,谈不上,咱们继续吧” 耶律章此话可以说给足了杜安面子,将耶律玄的身段放得极低,皇子都来向你学习,言下之意差不多得了。 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把气氛烘托到这一步,哪能就这么被诚王轻笔带过,杜安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捋须 “正如老朽方才所言,辩学盛会不分老幼先后,皆可畅所欲言,睿王爷出声打断,必是老朽所辩与王爷见解略有出入,理不辩不明,事不论不清,既有出入,何不借此盛会辩个通透,日后未必不是一桩美谈佳话” 杜安气定神闲,语态从容,尽显大儒风范。这睿王爷他略有耳闻,入乾阳为质十年,二十不到,黄口小儿能有何高见?仗着太后宠爱才封了郡王,不曾听说有何出彩之处,今日必定是要成就自己一番。至于事后报复,他压根不担心,睿王失礼在前,他只是以辩学盛会的惯例讨教一二,纵是睿王今日折了颜面,皇室也说不得什么,甚至还会褒奖自己,以示皇家风度。所以,机会不容错过,见耶律玄面色有些难看,杜安心道 “小王爷呐,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 台下的赵淑灵正瞅到机会偷溜,听得台上变故,拉住糖豆 “还跑呢,你主人有麻烦了” 说着看向台上的耶律玄,拉住糖豆的手不禁紧了紧 “平日说句话都能红透脸,今日这番状况,看你怎么办,叫你冒失” 扫了一圈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忐忑 谁知耶律玄此时面色不好,只因觉着这老头不知好歹,自己除了对上女子会舌头打结,其他时候,不单舌头灵光,这拳头更是相当灵光。缓缓起身,扫了一圈台下众人,这些人眼里精光跃动,估计是初出茅庐,迫于皇家威严,才不敢出声附和杜安,当下嘴角勾起,踱步至场中,在杜安身前站定,一字一句 “满嘴胡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欺世盗名的虚妄小人,有何资格谈及致学之道”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诚王眉头皱起,杜安吹起胡须正欲说话,耶律玄一挥袖袍,朗声道 “你方才所言,入仕才是致学的最终目的,而致学则是为了更好的做官,方能普济天下黎民。本王且问你,这钟圣学宫的师长们可曾入仕?台上几位名躁天下的大儒可曾入仕?台下这些精英翘楚们,他们的老师可曾入仕?”
话音稍顿 “他们都不曾入仕,却为我大辽培养如此多的后进英才,为后世留下诸多博学佳作,以本王所见,学海无涯,心之所往便是致学,集坊闹市,山野乡间无处不能致学,并非入仕一途。而你,沉迷宦海,方有此荒谬言论,致学入仕本无错,可你今日大肆鼓吹,岂不知已给我大辽埋下祸乱的种子,在场的万千学子,若深信了你的谬论,来日为入仕而致学,致的是什么学?读的又是什么书?一而十,百而千,我大辽学子最终流于形式,将会是何等境况,作为始作俑者,你大逆不道,于君于国皆是不忠” 杜安气急 “你......” 耶律玄不给他发话的机会 “而你居然还恬不知耻的给自己冠上为黎民苍生谋福祉的高帽。本王再问你,你十年寒窗之时,一年花销几何,居住何地?入翰林院居编修之位,现在每日花销又是几何,居于何处?只怕坊间那些铺面一块匾额的润笔费,便是你当初的十年所耗,这到底是为谁谋了福祉?依本王看,你的谬论,从根上已经烂掉了,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说的便是你这类毫无致学信念的小人。想当初,圣武爷为天下寒门广开入仕门路,并大兴学宫乡塾,意在为我大辽造一方朗朗乾坤,而按你的谬论去做,这些寒门学子入仕后,几代下来,跟那些个压榨百姓,为祸一方的门阀又有何分别” 诚王轻咳,耶律玄恍觉失言,复道 “以百姓之名,谋一己私利,有何仁义可言?”
杜安一张老脸气得发青,抬手指向耶律玄,见耶律玄冲他招手,示意靠近些,上前两步。耶律玄大袖一挥,一拳打在杜安嘴上,一声惨叫,杜安侧倒在地,一手捂住嘴巴,血从指缝流出,痛得老泪纵横,一摊手掌,几颗门牙已被打掉。 广场上哗然更甚,刚才还沉浸在耶律玄高谈阔论的学子们,此刻眼珠子掉了一地,这王爷怎么还动手了?再怎么说,大庭广众之下,也,也太那个了。 耶律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指着地上杜安,厉声道 “今日本王再教你条规矩,辩学盛会不分长幼先后,但是” 稍顿 “要分尊卑,这天下是耶律玄家的,你一再挑衅本王,就是在找死” 一路逃回辽国,手上人命少说也有几十条,见过血的人此时气势外露非常人所及,眼中杀机流转,杜安吓得呆立当场,诚王原本木讷的眼瞳里瞬间闪过一丝诧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予珍惜,送上前让本王打,又何谈孝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本王可有说错?”
不再理会杜安,耶律玄抬头扫视一圈,中气浑厚,高声道 “诸位,你们皆是我大辽将来的栋梁,今日小王不才,在此暨越一番。依小王愚见,致学仅需坚定心中所向,无论是否入仕皆可。如方才所言,诸位的师长大都不曾入仕,却为我大辽广播儒学种子,所以,入仕并非致学的最终目的。而入仕之人,为己身谋福利并无过错,岂不闻古人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以致学之毅志破宦海之浊浪,时时警省自身,张弛有度,以己所学造一方福祉,方不负十年寒窗,始为正途” 台下鸦雀无声,耶律玄复朝四下拱手 “方才小王还有一言未尽,这天下是耶律玄家的,也是天下百姓的,是在场诸君的,唯有如诸君一般前赴后继,呕心沥血,心系社稷黎民,我大辽江山方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小王无意抨击何人,只愿秉此愚见,同诸君共勉” 掷地有声,字字震耳发聩。不知是谁先带头,霎时间掌声雷动,喝彩不断,更有甚者已热泪盈眶。这睿王爷一番言论可谓是深入浅出,特别是最后几句,做官的为自己打算没什么大不了,正常,但是得有个度,用十年寒窗苦读的毅力,坚守本心,不受官场污秽的浸染,牢记最初因何入仕,用自己的才干造福一方百姓,才是正途。至于学问,哪里不能做,干嘛非得做官才是最好的路子?浅显,精辟,又颇为大胆。 赵淑灵回过神来,就知道这臭不要脸的平日里是装的,如此巧舌如簧,哪里是那个和自己说不了几句就面红耳赤的睿王爷。难怪那天轻薄言语张口就来。就今天这事,自己长了十张嘴也说不过他,还有,说动手便动手,哪像什么王爷。 赵淑仪眼露流光,跟着众人激动拍手,‘学海无涯,心之所往便是致学’这句话在脑海中久转不去,该是何等博学何等境界才能有这番言论,看着走回正殿的背影,赵淑仪心中颇为柔软的角落猛的一颤。 “姐姐,姐姐” 赵淑灵窜回来,见赵淑仪发呆 “啊?”
“走吧走吧,你可是答应与我寻山下河里的白鱼,我才陪你来的。人家站了一早上,早饿坏了” 赵淑灵扮作可怜样,见今日辩学已经结束,赵淑仪轻刮妹妹鼻头 “鬼灵精,陪你去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