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来时，末利并不在身边，我知道他不得不去作他该做的事，有人等着他去，一切归位早获新生。我静静地等他，并不着急，在这里待多久都不会感到腻歪。这里有许多沁人心脾的香味：竹子和干草的清香，野花的幽香，树叶被太阳晒过蒸发出的暖暖的香。这里还有各种动听的声音：和风吹过树叶抖动树枝摆动的声音，细细尖尖的虫鸟的叫声，小鸟轻灵的翅膀划过树梢的声音，哦，还有我的末利给我的花篱笆里小黄鸭的叫声。我正闭目享受着这只属于我和末利的世外桃源的美好，却听到不远的小河里的有水流拍打木头的声音，又好像是木块轻碰岸沿的声音。我起身寻着声音找过去。那是一只船漂在河面上发出的声音，它稳稳地停在小河边，轻悠悠地飘荡着，船头轻轻撞击着岸边。那船好像我读书那会儿跟同学去鲁镇玩时看到的乌篷船，这样轻飘着，说明船里并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船身不重。“还行吗？”
末利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好。现在他已经能控制复生人的反噬，慢慢消化掉了。虽然他的苦楚不比我面对血咒时轻多少，但是，他越来越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利用我，即使我从那次主动帮他之后就没有再介意过他利用我的身体，利用那一半精元的力量消除反噬的痛苦，他却越来越在意。我知道，他心里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次都是纯粹的，纯粹地因为身心的喜爱与欢愉，我最爱他这种追求纯粹的心，时间难得。“实在是太满意了，必须奖赏你……”末利猝不及防被我勾住了脖子深深地吻了下去，我把嘴里含的那颗泯咒丹逼他咽了下去。末利瞪大了眼睛，摆脱不了我的决心。“你……”他终于推开了我，却也晚了。“就让我为你做一点事，仙家的丹药不会给鬼精。再说，我到了那里，要这颗丹药也没什么用吧。”
我看着末利脸色好转，心里安慰了许多。末利点点头，拿我没有办法。他扶我上了船，他站在船头摇着橹，我坐在他旁边。我想起了船夫和渔婆，想起昨晚末利和我的约定。小河虽小却很深，看那河面的水纹就知道。我们谁也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个人缓缓地摇着。世间芸芸众生，我们虽然渺小不起眼，却有深过三界河的情谊。末利顺着我指的那片茉莉花林的方向，先向前划，再向对岸寻找可以落脚上岸的地方。小河并不很宽，只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就到了河对岸。末利想把船固定在一颗树上，却发现面前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他上不去，就连绳子也甩不上去。末利飞身试着穿过，却被挡住弹离到了很远的地方。这恐怕跟以前末利总也过不来的情形是一样的。他不敢再作尝试，怕自己被带回到黑暗的小桥头，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而我尝试着扶着末利的手，却攀着河边的小草，扶着树，没有任何阻挡地上了岸。“等我！”
我望着末利喊。莫非这是两个世界？那无形的墙外是末利可以自由来去的世界，而这里却是与他绝对绝缘的世界？那这里究竟是什么世界呢？“你小心点。”
我听不见末利的声音，我只是从他的口型猜测那是他回答我的话。想必他应该也是听不见我的声音的。难怪我在小竹屋的时候并听不见这片茉莉花林里的任何声音，我以为是这里太过安静，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末利也知道了这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包括两边世界的声音。他想我挥挥手，示意我去办自己想办的事，然后伸出长杆将船固定在河面，自己坐了下来，笑着看着我。我也挥挥手，转身往林子里走去。这片茉莉花林不算很大，树木也不算很高。它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一片树林，只是有二三十棵茉莉花树而已。地上的草也不算高，只没过我的脚踝。我有些怀疑它是不是我小时候常来的那片树林了。不多时，我就已经走到了林子的边缘。顺着林边的一条小路看过去，远处是一个小镇，排列着许多青砖绿瓦的房屋，一层的、两层的、错落有致，似曾相识。我正准备踏上这条小路走过去看看时，两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我身边擦过。我一惊，忙回头跟着他们走回树林。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跑在前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跟在后面，男孩穿着浅色条纹的小背心，因为跑得热了，汗水湿了衣服，背心上印着一滩水贴着他的背。那女孩穿着淡黄色的棉布连衣裙，因为个子小，浅草在她眼里是艰难跨越的障碍，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好像并没有看见我，只顾自己往前跑去，我一会儿就跟上他们了。那小男孩喊着：“小黄鸭，别跑别跑！”
这是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那小女孩喊着：“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这却是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声音。这跟我小时候经历的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他们却好像听不到我声音一样。“我拉着你，不能让小黄鸭掉进粪坑里。”
那男孩说着转过头来，伸手拉那小女孩。他这一转身非同小可，我看见了一张长得像末利的脸，跟我在梦里梦见的情形一样。虽然我知道一个小男孩和一个成人的脸会有变化，可是，没错，真的是末利，至少是长得像末利的男孩。那小女孩很听话，伸出手来拉着小男孩的手，虽然脚步还是快不了，可是心里却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没有再着慌了。“清平，你们别再跑过去了！再过去就是河边了！”
这时候，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回头看时却是芥虫！小时候的芥虫！他在喊清平，那个小女孩就是我。这，这到底是怎样的世界？难道让我穿越回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可是……我一直以为是我小时候是跟芥虫在茉莉花林里追小鸭子玩的，不，不能说我以为，我的记忆里就是如此……我，我难道记错了？在我抱头不敢置信的时候，小芥虫从我身边经过，追他们去了。他也看不见我。我顾不了多想，忙快步追了上去。小末利——在我实在想不起他是谁的时候，暂且就叫他小末利吧，他和小清平已经穿过了这片林子来到河边，我跑在小芥虫的前面赶到了跟前。这时候，小河边并没有末利坐在船里等我，却是一个开满莲花的美丽的小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茂盛的莲花，它不是应该是害羞的几朵静静地开在池塘里的吗？却在这里开了满满一条河！两个孩子也站着不动，也被眼前的景致美呆了吧。“不要！”
小末利突然大喊一声，我也看到了，河那边一个瘦弱的老人跳进了河里。更没想到的是，小末利也纵身跳了进去，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难道是要去救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清平居然也跟着跳了进去。她，不，我，我是傻了吗？我本能地伸手去抓自己，却扑了个空。小芥虫这时已经来到河边，他被这眼前的情景吓傻了。我想跳下去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脑子里出现的是我在梦里见到的情景：我在水里拉着小末利的手，心里喊着，哥哥，不要松开，不要松开……小芥虫吓得跑离了河边，他不知道是要去叫人还是怎样，完全乱了方寸。他也不过是跟小末利一般的年纪的孩子。没跑多远，他又回来了。这时的“我”已经被人从水里托了起来，趴在河边丰茂的水草上。因为人小，身子轻，居然没有再滑进河里。“看”着这一切却不能动弹的我，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眼泪却噗噗直滚下来，因为我还看到了，托我出水面的是小末利。只可惜，小芥虫把小清平的小手牢牢拉住的时候，河里一只伸出的小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河边的小草，没入了水里。满河的莲花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