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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复喜出望外,抬头一看,陆惟衣冠楚楚,没有半点惺忪睡意。 “你也还没睡着呢?”“门外嘈杂,无法安眠。”
陆惟转身回到桌前,手里还捏着未干的毛笔。 刘复自动忽略对方的嘲讽,打蛇随棍上,跟在后面入内,直接往暖炉旁边一屁股坐下。 “外头可冷死了,这鬼天气,比京城难熬百倍,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他边抱怨边扭头,看见陆惟桌案上两叠高高的手札,倒抽一口凉气。 “你该不会把公务从京城带到这儿了吧,大理寺少了你就不转了?!”
“这些都是从光化到景德年间,近十余年的悬案疑案,其中许多至今仍未结案,但也无人追查了。”
从京城到张掖一路长途跋涉,乏味枯燥,陆惟就将这些陈年旧案作为解闷了乐趣。 刘复狐疑:“这么多年的悬案,还能破吗?”
陆惟:“大多不能。”
但是每一个案件背后,都隐藏鲜为人知的民情。 朝堂大员习惯通过邸报或各地呈上的奏疏来了解民生,陆惟却发现,从这些迟迟悬而未决的案件里,可以窥见一个国家百姓的生活细节。 “妻刘氏杀夫案,夫妻成亲八年,夫张六打渔贩鱼为生,八月十六清晨出门打渔未归,三日后,因野狗刨食断手被人发现报官,张六横死被埋家中后院一事曝光,刘氏被认定杀夫凶手,报明年秋后处斩。”
刘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念到这里,咦了一声。 “这是去年的案子,后面不都复核定下结论了,怎么还是悬案?”
陆惟道:“案发此前三个月,张六的街坊邻居曾数次看见他出入当铺,也听见他们夫妻俩因典当刘氏嫁妆,起过几次争执,刘氏曾扬言要杀了张六。”
刘复:“那不是很清楚了?刘氏不忿张六没有收入,还要典当自己的嫁妆,趁他不备的时候将他杀死。”
陆惟:“张六是渔夫,打渔是个力气活,张六打渔多年,拖拉渔网需要很大臂力,张六力气只会比屠夫大,刘氏一个弱女子,很难在张六清醒下将他杀害,就算是将他灌醉趁他睡着时杀人,那么杀人后为何还要分尸埋在自家后院?左邻右舍既然能听见他们夫妻吵架,那么刘氏分尸的动静,邻居肯定也能听见,这点是说不通的。”
刘复语塞。 陆惟又道:“还有,两人成亲八年,膝下唯有一女,根据邻居供词,张六平日虽然诸多埋怨,但对女儿委实疼爱有加,刘氏同样也是爱女如命,有这个女儿在,刘氏杀夫,女儿就会变成孤儿,即便为了女儿着想,她也不可能为了几句口角就干这种事。”
刘复:“那你后来是查出什么了?”
陆惟:“洛州境内从去年八月起连续两月左右无雨干旱,无鱼可捞,张六没有生计收入,只能四处打短工,帮人搬点货物维生。为了贴补家用,刘氏也去接了些针线活回来做,给她活计的是洛州本地大户钟家,钟家仗着跟洛州刺史有亲,纵容独子为非作歹,专门对有姿色但家境贫寒的女子下手。”
有姿色,才能入钟大郎的眼,家境贫寒没有背景,出事了也无法上告,只能认栽。 “张六死亡当天,刘氏被喊到钟家,说是有个新花样让她绣,非得当面说,当天晚上刘氏回来,张六却一直失踪,她怕名节有损,也知道钟家与官府关系匪浅,直到被抓也不敢声张。她被认定杀夫之后,曾多次喊冤,但已无济于事。”
刘复听得入神,不由皱眉:“那张六和刘氏的女儿呢,两口子一死一被抓,女儿岂非无依无靠?”
陆惟:“女儿从父母出事之后,就被钟家以育孤为名接入府,我曾派人查过,那小姑娘已经签了卖身契,按的是刘氏的指印,但刘氏信誓旦旦,说她绝没有卖女儿。”
刘复大怒:“岂有此理,辱母杀父,还要夺人女儿,真要一手遮天不成?!”
陆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杀人者死。 这是几乎每个朝代都一样的最基本律法。 但越是简单的律法,就越有空子能钻。 由于这件案子里的嫌犯与死者身份卑微,案子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要不是去年大旱,皇帝为了求雨大赦,所有死罪犯人也都押后再议,要不是陆惟为了查另外一件案子,去翻洛州积压的陈年旧案,刘氏和张六的死就像两片到了秋天就该枯萎的落叶,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去年干旱之后,洛州刺史曾向朝廷上报颗粒无收,官仓空虚,请求朝廷拨粮,当时还呈了《千里饿殍图》,朝廷拨下不少粮食,但现在有了他与当地大户勾结,帮忙压下案子的事情,陆惟几乎可以肯定,当时这场旱灾所拨下的赈灾粮,未必就真到了灾民手里。 洛州离长安近千里,但也不是地处蛮荒的偏远之地,洛州在本朝十三州里位列上州,洛州刺史将来升迁也是往中枢重臣走,人选必定是帝王青睐的人,现在洛州刺史出了问题,其它各州难道就安然无恙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乱世之争,此消彼长,留给北朝犯错的余地不多。 正如一间屋子里,人们一旦发现内部一角有了木蚁,很可能其它没有看见的角落,也已出现问题。 刘复自然想不到那么深远,他只为张六一家可能被冤枉的遭遇义愤填膺。 “既然遇到了,你可得查明真相,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
他刚说完,旋即看见自己手头这份是刚从一沓厚厚卷宗最上面拿起来的,不由咋舌。 “该不会这么一大叠,全是冤假错案吧?”
“侯爷大半夜过来,就是想帮我分担公务吗?”
陆惟不答反问。
刘复拍拍额头,本来就是睡不着才过来,这一通聊下来,倒更精神了。 “今日你见到公主,有何感想?”他凑近陆惟,一脸八卦。 有何感想? 公主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就是陆惟的判断。 但刘复的表情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陆惟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刘复叹了口气:“公主太可怜了些,和亲整十年,回来还遭遇刺杀,我就是想问问,李闻鹊那边审得如何了,该不会真是柔然人干的吧?”
陆惟:“还未有进一步的消息,侯爷可以明日再亲自问问李都护。”
刘复啧的一声:“对方一计不成,不会再生一计吧,咱们这儿离京城可还大老远的……”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从上楼到小跑过来,再到敲响房门。 “郎君,是我,侯爷是不是也在您这边?”
陆无事的声音有点喘,语速也略快,看来是遇上事情了。 这大半夜的…… “进来。”
陆惟道。
陆无事推门入内,额头冒汗。 “郎君,侯爷,官驿那边出事了,公主晚膳被下毒,有人死了!”刘复啊的一声,悚然变色。 连陆惟也停住手里动作。 “死的是谁,公主无恙?”
陆惟皱眉。
“公主没事,死的是一个帮厨的婢女,是都护府派过去的人手,据说是贪嘴,在呈上去给公主用之前先偷吃了几口,结果就毒发身亡了!”陆无事气喘吁吁,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分说赶紧过来报信。 早上的刺杀未遂,现在又下毒未遂,一桩接一桩,李闻鹊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 李闻鹊现在确实焦头烂额。 他在得知消息之后立马让人将官驿团团围住,一面下令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一面亲自去向公主请罪。 但糟心的事情还未算完。 下属很快来报,说在李闻鹊下令围住官驿之前,已经有一个人不知去向。 此人正是为公主准备吃食的厨娘苏氏。 如今城内人人都知道,能在官驿里干活是个美差。 苏氏原先不在官驿干活,只因她在都护府里做饭手艺不错,李闻鹊吃过几回,觉得味道不赖,又是自己府里的人,尚算可靠,便将其临时调拨到官驿,为公主做饭。 谁不知道京城来的天使也都住这儿,更有公主殿下在,干得好了,银钱赏赐自然少不了,苏氏当时也高兴得不得了,她身份低微,头一回得到这差事,就千恩万谢,磕头不已。 谁曾想,这第一顿饭,就出问题了。 也幸亏刘复早前在外面酒楼吃过一些,回来时没叫饭,否则这会儿中毒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李闻鹊听罢,惊怒交加,立刻让人封锁城门,全城搜捕厨娘苏氏。 作为张掖郡治所,这永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半夜找个人,并不是很好找的。 此时刘复陆惟两名钦差都被惊动了,都赶过来会合,他们俩离公主院子也近,隔壁走几步路就到了,公主自然也毫无睡意,正坐在那里听都护府杨长史汇报。 因为出了大事,刘复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公主的神色。 公主面色苍白,表情恹恹,望之即知是受了惊吓。 刘复见公主忙问:“殿下是否不适,可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公主摇摇头,有气无力:“老毛病了,在柔然多年,提心吊胆落下的,无妨。”
“公主有药,这病只能静养,若非一天之内受到那么多的惊吓,也不会旧疾复发,我等身为奴婢,却无法为主人分忧,实在惊惧交加,只能恳请几位早日抓到真凶。殿下奉命出塞,卧薪尝胆,眼看朝廷大败柔然,公主就要苦尽甘来,可怎么会有人丧心病狂,对一名弱女子下手呢?!我们殿下又做错了什么!”
身旁的侍女风至忽然插口道,语气激烈,说得杨长史与刘复坐立不安,羞愧难当。 尤其是刘复这厮,原本就同情怜惜公主遭遇,又为公主柔弱杨柳般的姿态倾倒,这下更是护花之心大盛,恨不得当即拍胸脯保证几天之内就抓到凶手就地正法。 “那名刺客已经有些松口,都护命人加紧审问,想必很快就有眉目了。另有下毒一事,仵作也已初步查验过,下在饭菜里的毒物应该是钩吻,剂量极大,对方以八角花椒掩盖,辛香异常,帮厨婢女应是不知情,方才忍不住贪吃了。”
刺客的事,刘复陆惟已经知道了,但杨长史提到的钩吻,也是前脚才查出来的,还来不及去禀告李闻鹊。 刘复不满意:“不是说还有个厨娘跑了吗?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她的亲族家属总不能跟着一块跑吧,都抓起来审审,我就不信审不出半点东西!”
杨长史唯唯诺诺,干笑着安抚请罪。 事关公主安危,他也不敢轻易下什么定论。 陆惟没有吭声。 这两天之内,出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都护府婢女木娘深夜横死。 隔天公主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未遂。 紧接着当天晚上又出了给公主下毒的事情。 婢女木娘看似只是一个小人物微不足道的生死,但时间正好与后面两件事衔接在一起,很难不让陆惟有所联想。 而这三件事,凑巧都与李闻鹊有关。 李闻鹊没有对公主下手的动机,但公主死了,李闻鹊肯定麻烦很大。 所以,凶手的目标不是公主,而是陷害李闻鹊? 不对,刺杀与下毒,都是冲着杀人性命去的,不是小打小闹,若非公主运气好,就算躲过白日里的刺杀,晚上这场中毒,也会香消玉殒。 还是说,凶手既针对公主,也针对李闻鹊? 陆惟正沉思之际,便听见公主点他的名字。 “陆少卿以为如何?”
“嗯?”
陆惟抬头,适时露出片刻迷茫。 公主不以为意,好脾气地重复一遍:“方才侯爷担心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提议我们早日启程回京。”
陆惟摇头:“若不将凶手找到,即便离开此地,殿下依旧危险。说不定在这里有李都护在,还更安全些。”
刘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难以置信:“难不成凶手还能一路跟着我们追杀到京城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了。 既然凶手对公主如此狠毒,那势必是不得手誓不罢休了。 陆惟道:“殿下,我去牢里看看那刺客审问得如何了。”
刘复哪里还睡得着,一听就马上说:“我跟你去!”
风至道:“此事与殿下有关,二位贵人能否容我同行?”
陆惟还未回答,公主柔柔的声音响起:“侯爷,可以吗?”
刘复想也不想:“自然可以!”
陆惟:……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公主一眼。 陆惟怀疑公主已经看透刘复本性。 但回首的那一瞬间,他只能看见公主目光盈盈的恳切。 在这样的目光里,那十年岁月仿佛消失不见,她既不是那个先帝在时的天之骄女,也不是起初人们想象的历尽沧桑,她就像长安城中那些被教养良好的高门闺秀,随波逐流,温柔无害。 陆惟微微眯起眼。 正因如此完美—— 他反倒觉得,越发蹊跷。 从在城外第一眼看见公主起,这种古怪感就维持到现在。 与刘复满腹怜香惜玉不同,陆惟在这位公主身上,发现一种近乎破解悬案或谜题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