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是说给别人听的,语气爽朗半分忧心都听不出,接下来,却压低声音道:“先进去吧,无论父亲说什么,总之不要顶撞他就对了。人么,年龄大了总有自己的固执。”
他这样说了,慕容清更觉得压力大,深吸一口气便往那象征着温暖与权力的金帐走了过去,慕容宝在她身后看着,却没有再度跟着她进去。慕容垂的金帐是木质架构,以牛皮蒙在木架之上,外层又一层层以镀金覆盖,因此将外界的冷空气隔离的干干净净,四周的架子之上照明的火把少说也有二十几支,空旷的大帐正中,亦有篝火熊熊燃烧,穿戴兽皮与重甲的武士静默的侍立四周,而慕容垂则随意的坐在他的王座之上。这里大热了,被这内外的温差一激,瞬间脸上就泛起了血色。她在这沉默的威势之下不由跪下,低声道,“慕容清向父亲请安。”
到了这个时候,心中多少隔阂与不自然也都得放下,这一声父亲非叫不可。慕容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似是说了一句什么,慕容清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慕容清依然未曾听清楚,不由茫然的看向慕容垂。慕容垂再度重复第三遍,简简单单几个音节,绝对没有听不清楚的道理,她突然明白了,即使置身于温暖的营帐之中,亦不免全身一寒。她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在营帐之外,她怎样也听不清楚里面的言语。那是鲜卑语,属于她们民族的语言,她却从未听过。即便如此,也是她失策,来之前什么都想到了,却忽略了这个最致命的问题,如果思虑再周全一些,她在前往辽东之前,就该先多学几句鲜卑语。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没办法了,便只能沉默以对。慕容垂意识到了她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便改口以汉语说道:“抬起头来。”
等了这么久了,又突然遇到语言不通这样的事情,茫然惶恐不安都写在了脸上,她只得抬起头,努力将那些情绪都按捺下去,留下一脸宁静,一双眼似是深井无波,轻轻看向慕容垂,万般恳求与无奈,都写在了眼神里。慕容垂看着她,道:“我有很多女儿,我曾听人说过,你是长得最像我妻子的那一位,但你却不像她。”
慕容清低头道:“大缎妃是君候一生挚爱,清不敢与之相比。”
话说完,便觉得自己又给吓糊涂了,那位大缎妃不管怎样也是她生身之母,都穿过来这么多年了,总没个适应的时候,老不拿自己当慕容清看。一说话就透着生疏。慕容垂似乎也并不介意,看起来也没真打算拿她当女儿看,懒得来来回回废话了,索性直接问道:“太子之前亦是含糊其词,你既然来了,就直接告诉我吧,不远千里自长安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慕容清抬头,清清楚楚道:“清此行,是想恳请君候,出兵解救长安困局。”
一语既出,连如同雕像一般静立于两侧的侍卫似乎也忍不住在窃窃低语。她低着头等待回应,慕容垂沉默半晌,淡然问她:“为何?”
她再度下拜,道:“长安城数万鲜卑子弟与君候一脉同源,如今他们被困于关中,亦唯有君候可以解救。”
话语落,这一次,慕容垂却没有再迟疑。他说:“你当真以为我已经年老昏聩到这种程度,可以任由你蒙蔽了吗?”
慕容清低头道:“清所言是事实,并无蒙蔽君候的意思。”
慕容垂却问她,“你既然知道君衡是我一生挚爱,那你可知,她死于何人之手?”
君衡?这又是谁?她当时就愣了一下,幸好慕容垂话说的明白,转眼间便想到君衡二字,应该便是那位大缎妃的闺名,果然是问到这里了,这也是早有预料之事,她吸一口气道:“母亲被可足浑氏暗害而亡,此中怨恨,清亦没齿难忘。”
慕容垂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帮着她的儿子?”
慕容清道:“清不愿以私人恩怨耽误国事,关中子弟都是我鲜卑同胞,父亲不可因慕容冲而放弃他们。”
慕容垂却道:“你错了。羌族小儿断然不敢阻拦我族人北归而来的路途,待到他们回到家乡之时,我自然会去迎接。长安对我无用。无路可去的,也只有慕容冲。他不敢与我兵刃相见,便只能死在长安。”
“他也是你的侄儿,为何要相互逼迫到这一步?”
慕容清已经不顾一切。慕容垂却只是目光冰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他是我仇人的儿子,而你……”他停顿片刻,却终究毫不留情的说了下去:“你是他的女人,你为他生下了继承血脉的儿子,所以,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早已背叛我,以及你死去的母亲。”
全身发冷,慕容清不由抬头看向慕容垂。阿瑶是她与慕容冲的儿子没错。但这件事,就连长安燕国皇宫那边也没几个人知道,慕容垂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他的确对长安的情形了如指掌,甚至也许,在那乱世拨弄棋子操纵局势的手中,也有他一个。她听见慕容垂对她说道:“今时今日,你已经无资格向我要求任何事情,你若是想要活下去,我可以允许你的哥哥怜悯你。若你不能放弃慕容冲,那就回长安,死在他的身边。待到长安城破之日,我会将你的尸骨葬在你母亲身边。”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忍不住豁然站起。反驳的言语冲到唇边,却硬生生的压了下去。不能在这里激怒慕容垂,不要激怒他。他依然可以控制战局。这一刻身为女儿,她的恳求被拒绝,日后慕容冲若是找人和谈,奉上政治筹码,也许还有余地。她已经办砸了差使,至少不能让情况变得更糟。但确实忍不下去了,愤怒似是将血液煮沸了一般,在血管之中激荡。她站起来,盯着慕容垂,可以做到强行按捺自己一个字也不要说出来,却没办法再在这热浪扑面而来的营帐呆下去,一言不发,她转身以一个极为激烈的动作掀起门幕冲了出去,翻身上马就冲进了深夜的树林之中,也未曾想到方向之类的事情。身后似乎传来慕容宝急切的呼唤声,但她已经不想理任何人,只是一眛借着驰骋,将自己心中的悲愤宣泄在呼啸的北风之中。是哭了吧,风掠过脸的时候,明明感觉到了冰凉的泪意。可是,哭是没有用的啊。也许慕容垂说得对。如果救不了慕容冲的话,至少,她也要回到长安,陪他,一直到最后一刻,亲眼看到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