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感在提醒着你一样。我就是这样敏感的人。那天清晨,我其实应该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但我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在我的病房里一切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突然,我的余光看到了门上的窗子外露出了一双警惕又愤怒的眼神。我急忙绷直了身子,我在考虑要不要和那双眼睛对视,我开始在心里反复思考,如果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后来我明白了,如果是真的精神病人,现在做什么都有可能。我还在分析,这个双眼睛的主人是偷偷遛出来的病人,还是有偷窥癖好的护工。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是那个肥胖的护士,也是我的噩梦。我有点纳闷,离我吃药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为什么她这么早就来了,是不是昨晚和她老公相处的并不和谐,早早来这里折磨我发泄?胖护士推着装着医疗器械和药品的推车,她不紧不慢地准备我的药,但眼睛一直在狐疑地看着我,有几次她都试着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赶紧像往常一样,听话的坐起来,等着她结束,然后乖乖地把药吃进去,我不想和她浪费时间,一来惹怒这个变态的胖护士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二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外面的活动区域办。胖护士一边盯着我,一边胡乱把好几种药片都装进了每次吃药用的塑料盒里。我瞪大了眼睛,那些药和我平常吃的根本不一样,都是我没见过的,而且那么多药片都吞进去的话,我可能连早饭都不用吃就吃饱了。胖护士冷笑了一下,然后把药递给了我。我傻傻地看着她,不敢直接拒绝,也不敢去接药盒。胖护士皱了皱眉,说:“该吃药了。我咽了一口唾沫,说:“这……这会吃死人的。”
胖护士冷冷地说:“也不一定,赌一赌喽。”
我开始反复思索,是不是我之前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护士,要不然她今天怎么一反常态,这已经超出了折磨我的范畴了,她想要我的命。我咬着牙说:“我不,这些药不是治我的病的,我不吃!”
我是认真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乱吃药。胖护士流露出一丝愠怒,她从腰里抽出了电棍,她按动了开关,电棍发出了令我胆寒的啪啪声,我觉得我的灵魂都要痉挛了,只要被电棍电过的人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胖护士恶狠狠地对我说:“要么你乖乖吃药,要么我电完你,你再乖乖吃药。”
我欲哭无泪,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想求饶,但是以我对这个胖护士的了解,我越低声下气就越会激发她折磨我的乐趣。反正横竖都是死,我觉得我应该反抗,我硬着头皮说:“我想见见院长。”
其实我不过是拿院长来震慑她,但她似乎不为所动,她说:“可以,等你吃完药我就带你去见院长。”
我彻底没辙了,这娘们儿看来是铁了心想害死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也生出了一股无名怒火,为了逃出这里,这段日子我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都有三分血性,我也是被她逼急了,我接过她手里的药盒,然后用力地把里面满满的花花绿绿的药片都丢在了她的脸上。胖护士显然恼羞成怒了,她按动了电棍就要朝我的身体袭击过来,令我觉得意外的是,在危急时刻我的头脑却出奇地冷静,我突然想起了邬先生之前对我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邬先生说:“要是那个护士再折磨你,你就跟她提我的名字。”
我当时还揶揄邬先生,说:“得了吧大爷,这么多年,那个变态女人一定受了你好多委屈,我要是再提您的名字,她会不会直接干掉我?”
邬先生听完哈哈大笑,他神秘兮兮地说:“你不信的话就算了,希望她不要再找你麻烦就好。”
现在就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了,关键时刻我想起了这段插曲,我急忙大声喊:“邬先生是我的朋友,他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说完这句话我就闭上了眼睛,我心想,要是邬先生的法子不管用,我就终止和那老家伙的合作。我没等到那种被电击之后的痉挛的痛楚,我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了胖护士惊慌的眼神,她吓得丢下了手里的电棍,嘴里还在像是呓语一样,说:“果然,果然是他的人,他现在出来了,不会放过我的……”说着,她几乎是逃跑一样,推着推车就跑出了我的病房。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冷汗几乎浸透了我的病号服。我心有余悸地捡起了地上的电棍,我想了想,还是塞进了我的枕头下。看来对胖护士来说,邬先生比院长更有震慑力,我想不通邬先生到底可怕到什么程度才会把这个变态的护士吓成这样,早知道的话我就多在她面前提一提邬先生了,也许会把她吓成我的病友也说不定。我想着想着就发出了快意的笑声,不管怎么说,今天不仅出了一口一直积郁在我心中的怒气,而且还不用吃药了,这算是锦上添花吧。我吹着口哨清理了一下地上散落的药片,心情好的时候,做家务都成了一种享受。到了我活动的时间,我在活动区域里远远看到了邬先生,我冲他点了点头,按照我们的计划,今天我们不会再有接触,我要去挖出来邬先生说的那个护身符。今天早上的事情让我明白,邬先生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雾隐医院本来就不是一个讲逻辑的地方,所以也不能用平常了逻辑来预测可能会发生的危险。我在外面观察了一圈,然后趁着几个护工并不在意的时候,我急忙走到了那棵树下,因为没有工具,我只能用手去挖掘,好在那里的土壤比较松软,不过我挖的也比较吃力。挖了好久,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种目光的灼热。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心里。我回过头,观察了一会儿,不是邬先生,他正在眯着眼睛晒太阳。也不是护工,那些护工都是在三三两两的闲聊,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病人。终于,我发现了那个偷看我的人,竟然是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她在手上的画板上飞快地画着什么,时不时才会抬起头看我一眼,这也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原因。我狐疑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然后朝着那个女孩走过去。女孩看到我之后,并没有慌张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画着。我走到了女孩的身边,并不想打扰她,我歪着头去看她手里的画板。在女孩的画上,画着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有两个人在蹲下身子挖着什么。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是我,不是特征,而是感觉。而另外一个人就让我心里猛地缩紧了一下,这个人我见过,只不过是在梦里见过。他就是那一夜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那一刻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认识我梦里的男人?我指着画上的那个人,问:“他……他是谁?”
女孩这个时候放下手里的画笔,她看着我,我的心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女孩那种澄澈的眼神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我一个成年人竟然会在一个孩子面前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愧感。我强迫自己避过女孩儿的眼神,指着画板又问了一句:“你认识这个人?”
女孩儿看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点奇怪,女孩儿说话的语速很慢,是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慢。不过我明白,能被关在这间医院里,大多都不会是正常人,有这样或那样问题其实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正常。我坦诚地说:“我叫许志江,你呢?”
女孩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着画上那个在我梦里出现过的男人,说:“他叫许志江。”
我无语了,果然是个小疯子,但我还是执拗地指着画里的自己,说:“不不不,这个才是许志江。”
女孩儿点了点头,说:“嗯。”
然后又指着那个男人说:“他就是许志江。”
我苦笑了一声,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怎么知道梦里的男人的,但我竟然在和一个精神病人争辩,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摇了摇头,继续回到那棵树下挖那个护身符。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这个时候发现已经有两三个病人也蹲在了树下挖坑。我诧异地走过去,问其中一个病人:“你们这是在干吗?”
那个病人没好气地说:“嘘……挖洞!”
一定是他们刚才注意到我在挖洞,于是他们也过来凑热闹。我问:“你们在挖什么?”
那个病人有点生气了,说:“安静,赶紧挖洞!”
我也急了,大声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病人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着我,问:“你到底是不是穿山甲?”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一天我和这些病人交流得太多了,甚至忘记了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是怎样一种感觉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邬先生,邬先生却在偷着笑。我摊了摊手,邬先生却摇着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和邬先生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培养出了一种难得的默契感。我一下就明白了邬先生的意思。有了这几个以为自己是穿山甲的病人,我自然可以省下很多力气了。我恍然大悟,于是坐在一边看着那几个穿山甲在挖洞。等到自由活动的时间快到了,我突然注意到其中一个病人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东西,随着泥土被丢在了一旁。我急忙走过去,从泥土中找出那个东西,我清理掉上面的泥土,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小孩子用的发卡,上面还有一个卡通图案。我有点失望,正要随手丢掉。这时候我看到了邬先生正在冲我微微点头,我诧异地又看了看手里的发卡,难道这就是邬先生说的护身符?我只是诧异,但不怀疑。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邬先生带给我的惊讶,既然他说这个是护身符,那么这个东西就一定是,虽然我暂时还参悟不透一个发卡要怎么在关键的时候救我一命。回到病房里,我仔细研究着这个脏兮兮的发卡,一直研究到深夜。上面没有什么机关,也没有文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发卡,在失望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我睡醒之后等了好久才等到那个胖护士。她颤颤巍巍地推着推车走进了病房,看来昨天的事情对她的震慑起到了效果,她现在已经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了。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准备我的药,那些都是我日常吃的,没什么问题。我冷笑了一下,说:“今天就不吃药了吧?”
胖护士抖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这……这不合适吧?”
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过火,我说:“和你开玩笑的,该我吃的药我一定会吃。”
说着,我接过了药盒,把里面的药吞进了肚子里。吃过药,胖护士并没有走,她局促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护士服,犹豫着说:“那个……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电棍。我从枕头下取出藏起来的电棍,我还按了一下开关,电棍发出了啪啪的声音。那个护士明显表现出了惊恐。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被她欺负了这么久,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逆转了过来,这种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我很随意地把电棍扔给了胖护士,她都意外我会这么轻易还给她。胖护士连忙对我道谢,然后推着车就要离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她:“对了,那个拿着画板的女孩是谁?”
胖护士立刻停下脚步,她想了想就对我说道:“你是问那个哑巴?”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哑巴?”
胖护士说:“那是个新来的病人,是个小女孩儿,不过是个天生的哑巴。”
我在思考,她说的和我问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昨天那个女孩儿和我说过话,会说话就肯定不是哑巴了。胖护士继续说:“那个女孩儿叫缘缘,她的病很奇怪,是被她的父母强制送进来的。”
我问:“怎么怪?”
胖护士说:“那个女孩儿总是能画出来一些奇怪的东西,她的父母其实是害怕她,所以关进了这里。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我突然明白了,昨天的那个女孩一定就是缘缘,因为她画出的东西也让我感到古怪。可是为什么一个本不应该说话的人对我说话了?我本能地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更深邃的理由是被我忽略掉的。我点了点头,胖护士就要离开。我突然叫住了她:“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胖护士转过身,有些瑟瑟发抖,她问:“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从枕头底下又拿出了十几粒花花绿绿的药片,说:“这也是你的东西,你忘记拿了。”
我看到护士松了一口气,她犹豫着从我手里接过药片。我说:“你要怎么处理这些药?”
胖护士小声说:“放回药瓶里。”
我说:“不行吧,这些药片都掉在地上了,脏了。”
胖护士急忙点头,说:“那我就把这些药丢掉。”
我轻笑了一声,说:“那就更不合适了,多浪费呀。”
胖护士低着头,问:“你说该怎么办?”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不如你吃了吧?”
胖护士抬起头,眼神里又流露出了一丝我熟悉的愤怒。要是以前的话,我看到胖护士这个样子,我肯定吓得心惊胆战了,但是现在我有十足的底气,我有恃无恐地说:“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会让邬先生请你吃的。”
邬先生三个字就像是一个魔咒。胖护士的身体明显颤抖起来,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把那些药片全部塞进嘴里。我开始狂笑,我补充说:“不要再掉下一片药,否则的话就再吃掉一瓶。”
药片卡在胖护士的喉咙里,她被噎得面红耳赤,但还不忘记点头回应我。笑着笑着,我就意识到我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是一个坏人,也不应该这样折磨一个女人,尽管这个女人罪有应得。可我变成了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样子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觉得这一切都和邬先生脱离不了关系。邬先生放大了我心中的恶意,可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坦然地接受了我的变化。在我肆无忌惮的笑声里,胖护士捂着嘴逃出了我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