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熙任由宋星桥拽出街角。头昏脑涨拐了一道弯,直到身后的衙差们看不见他们时,方才想起挣脱。她用力一甩胳膊,挣脱了星桥的大手。垂眸站定,像个犯错的小孩,不甘愤恨,却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她心里有好些话想跟他说,可两片薄唇紧紧抿着,挡住几乎要冲出来的千言万语。事到如今,自己既非姚府的正牌小姐,又非没有婚约的待嫁之身,还有什么立场,像以前那样,遇到难题时便找他帮忙解决呢。她两眼酸涩望了他一眼,只觉几日未见的宋星桥越来越高大,而自己则不停地在缩小。最终,她变得像蝼蚁一般矮小,需要用力仰着头,方才能看到他。宋星桥眸色深深回望着她,眼底的困惑、隐怒,像是火焰一样,灼灼燃烧着,藏也藏不住。他强压下心头的疑问,努力稳住呼吸,四下环视。此时夜色已深,路上并没行人。只是她身份特殊,于幽暗处,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她。此地不宜久留,星桥想把她拉到隐蔽的地方说话。谁知,她却突然动了怒,像一尾小鱼,突然调转方向,一字不发,转头就走。她没头没脑,却用了全身的力气,越走越快,简直要飞奔起来。从河堤开始,星桥一路跟着她走到这里,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她再去送死。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两次都被她重重甩脱。纵然是大家闺秀,生起气来力气居然也这么大。宋星桥终于被激怒了,他几步冲上前拦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他喘着粗气,咬着牙问。“用不着你管。”
云熙没来由生气,语气生硬,拒人千里。“我不管你,你会死的。”
宋星桥强压着怒气,咬着后槽牙,压低嗓音,在她耳边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吗?”
云熙双眸如炬,抬头看他。只一眼,宋星桥心头的怒气,便如烟云消散掉。他软下口气,柔声道:“据我所知,不下两拨人马,一拨是州牧刘大人的手下,还有一拨,貌似出自河西军。”
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她总该是动容了吧。没想到,她依然是那样一副淡漠无波的表情。他又道:“你这样没头没脑,横冲直撞,一旦落入他们手里,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吗?”
虽然加重了口气,却依然保持理智。他以为,云熙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睿智,说出口的话,总是高屋建瓴,很是具有前瞻性。可他忘了云熙现在遭受的双重打击。她的脑子已经停摆,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盯着宋星桥的脸,望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两拨吗?那你又是哪一拨的人?”
以前星桥见过无数次她的笑容,故作矜持,偏头暗笑。或者看到夫子歪掉的发髻,她拿着书本遮掩,自己躲在后面偷笑。娇俏明媚,如花一般。可是现在她的笑容,总给人一种诡异感,如夜晚路边盛放的曼陀罗,神秘之外,仿佛下一秒便要致人死地。星桥定定望着她,抿紧了唇。他不说话,云熙的气势陡然高涨起来,往前探身,那张秀气冰冷的脸颊,几乎要贴到他下巴上了。两人从未离得如此近过,鼻息相闻,惹得星桥身上的毛孔尽数张开。“我……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他呢喃为自己辩解。“不会害我?仅此而已吗?”
云熙无声发笑,眉眼张狂,“他们要买我的命,那你呢?你千方百计找我,试图揭穿我的身份,又是图什么呢?”
明知故问。可那些情深义重的话,若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说出口,又让星桥觉得难堪。他呼吸渐重,借着夜色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他不说话,云熙好像更气了。冷哼了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人和人的关系,归根结底还得回归本源。他所惦念的,是自己同窗共读,假意豪气的女郎。可云熙现在家破人亡,仓促之中,嫁于他义父,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姨娘。若说心里没有隔阂,连他自己都不信。可若是为了图她的身子,那也把他想得太不堪了。他自认光明磊落,又怎么会做那么龌龊的事儿。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她,至于以后两个人如何相处,他暂时并没想过。父子之间,伦理纲常,那是世人跨不过的天堑鸿沟。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又怎能抛去世俗道德,还要跟她牵扯不清呢。捋清自己的心事,星桥飒然转身,准备好好跟云熙谈一谈。可不等他靠近云熙,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低到高,由远及近,在夜色的掩映下,向这个方向奔来。星桥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不由分说从后半抱着云熙,把她拉到一旁的小胡同里。云熙被他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星桥紧贴着她站在后面,尽力把两人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之下。“宋星桥,你放开我!”
云熙用力扭着身子挣扎,羞愤难当,极力抗争。“别出声。”
星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顺势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鼻端传来他身上的香气,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他体温的熏烤,让云熙脑袋发晕。意外发生以来,她多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可是,无可依托,她只能一个人硬撑着。而眼下他给的温暖,像是夏日里萤火虫的光亮,虽然微弱,却又让她生出希望。他指腹的薄茧,无意中摩擦着她脸颊柔嫩的肌肤,微微发疼。云熙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两人像乱世之下的蝼蚁,茫然无助,只能彼此依偎着取暖。一队铁骑从大路上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烟尘。星桥松开云熙,叮嘱她别乱动,自己则探出头去张望。那些人拐弯去了姚府,高声跟守门的两个衙差说了几句话,又绕着姚府四周的围墙转了一圈,这才离开。星桥躲在暗处观察,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等那些人走远了,他扭头冲云熙低声道:“这是河西军的人,这两日巡逻,守城,热情很高涨,想必也是因为你。”
云熙拧眉,活了十六年,自己从未跟河西军有过任何瓜葛,没想到临了临了,倒成了他们搜罗的对象。夜色重又安静下来。星桥猫腰从胡同里走出来,冲云熙摆了摆手,两人一前一后继续上路。去哪儿,两个人谁都没说,也没问,就那么漫步走着。“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熙低声问。“我从牛头山下来,并没回书院,而是埋伏在城南那间屋子附近,你们三个人一出现,我便知道了。你从薛掌柜那出来之后,我一路跟着你,看着你在河堤漫无目的越走越远,看着你枯坐在石栏上痛哭流涕,然后一路跟着你,从胭脂胡同到了姚府。”
他语调平缓,全然不把刚才的惊心动魄放在心上,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和紧张,似乎在他看来只是平常。突然,云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停下脚步。“怎么了?”
宋星桥不解地问。“我得回去,我要进姚府去看一看。”
云熙说完,转身就走。“喂,你……”宋星桥脱口而出想阻止她,惊觉声音没压住,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追上来,跟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大门口有人把守,根本进不去。”
“那就走后门。”
云熙闪身拐进一个小胡同里。星桥并不冒失,抬眼观察了一番,方才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