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九胸口起伏,钢牙咬碎,愤恨道:“那个狗贼在哪儿?我这就去砍下他的脑袋,以慰籍咱们惨死弟兄的亡灵。”
“牧之,你别冲动。”
丁惟继抬手扣住了麻九的腕子。麻九只是他的江湖绰号,牧之才是他的名字。牧之?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以至于麻九初听到时,陌生得有些恍惚。见他微愣,丁惟继起身,把他按坐下去,感慨道:“十六年前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这次咱们万不能再鲁莽行事。”
“总归,不能比十六年前更惨了。”
麻九咬牙道,“丁兄,你知道这十六年来,我是怎样度过的吗?每次一闭眼,兄弟们浑身是血的样子,就在我眼前不停地绕啊绕,早知道受此煎熬,当年我不如……”麻九懊恼地叹了口气。丁惟继大掌拍在他的肩头,劝道:“别说气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咱们河西军的希望就在。总归,有你我在,才有河西军在,万不能让它落入那些奸佞之人的手里。”
麻九仰脸,满眼痛苦望向丁惟继,“可是,咱们这么做,到最后又能留下什么呢?我落草为寇,名声早就臭了。你呢,中途换主,也被世人诟病。明明赤胆忠心,到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麻九重拳砸在石桌上,咔的一声响,石桌内部,仿佛裂了缝隙。“不如我一刀宰了姓崔的,不用你出手,也算一了百了。”
丁惟继这些年独力支撑着河西军,上头受制于人,内外一起夹攻,早磨没了性子。他苦笑道:“杀姓崔的简单,那等奸佞必死,只是早晚的事儿。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麻九哀嚎:“这也不是时候,那也不是时候,我等了十六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杀了姓崔的,还有姓高的,杀了姓高的,还有姓赵的。天下奸佞,总是杀不完的。况且,河西军受的冤枉,单凭几个狗贼的命,怎么能够偿还得清。我们唯有等,等奸佞失势,新账旧账一起算。”
丁惟继神情坚定,麻九灰败的目光中,重又燃起希望。他探身问:“丁兄,莫非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丁惟继点头,勾了勾手指,麻九忙把耳朵凑了过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周围一丝云彩也没有。云熙站在河堤上等星桥。两人本来一起出门散步消食,半路他遇见个熟人,耽搁了会儿。云熙不愿听他们叙旧,便漫步到河堤上等他。隔着护城河,能望见对面的人家正在举家拜月。她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已是中秋。触景生情,云熙不由叹了口气。往年中秋,母亲都会吩咐下人们,早早在院子里设上香案,一家人吃过团圆饭,移步到院中赏月拜月,好不热闹。在自己家祭拜完,一家三口出门去,或泛舟水上,或漫步河堤,说说笑笑,无比惬意。今年意外来得突然,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中秋。若不是看到别人家团圆的情景,只怕自己都想不起来这个节日。云熙默默站定,望着河中泛舟的船只愣神。直到有调皮的小孩子不小心撞到她,方才回过神来。小孩子挑着一盏玉兔灯,胆怯地仰脸望着她,拼命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其父母小跑着跟过来,年轻的父亲,一脸歉意,拱手向云熙道歉;俏致的母亲含笑冲她点头,拉着孩子躲到一旁,低声训斥。云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逢团圆节,自己也兴奋地挑着灯笼跑来跑去。爹娘同样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意外摔倒,或者冲撞了别人。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除了甜蜜,却又暗含着苦涩。幸福,终究是一去不回头,离她远去了。云熙眸底涌起湿热。她垂眸说没关系,直到那一家三口走出好远,方才鼓起勇气抬眸望向他们的背影。她正出神,突然一只玉兔灯,猛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视线。“好看吗?送你的。”
星桥难抑兴奋。“你哪儿来的玉兔灯?”
云熙诧异望向星桥。“买的呀”,星桥语调轻快,“街角有个老婆婆,自己做了一车的灯笼,正在兜售呢。”
他边说边把灯笼挑杆又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毛刺,方才递到云熙手上。云熙有些尴尬,呐然道:“我都这么大了,况且穿的又是男子衣服,举个灯笼显得好幼稚,只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喜欢就好,管别人说什么。”
星桥一脸豪气,把挑杆硬塞到她手里。见云熙不说话,他矮身低头问:“你不喜欢吗?”
云熙忙摇头。女孩子仿佛对这些可爱的物件,天生没有抵抗力。除夕的彩灯;元夕的谜语灯;中秋的玉兔灯……每次过了节之后,她都会把灯笼擦拭干净,小心珍藏在博古架上。她攒了好多,可是那夜潜回姚府时发现,她珍藏的那些小玩意,都被歹人砸烂扔在地上了。有一种信念在崩塌,云熙本能想要把玉兔灯递还给星桥。可当她面对那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时,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停下动作。星桥搓了搓手,神情中少有露出几分羞怯,呢喃解释:“我挑了好半天呢,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我跟老婆婆商量好了,如果你不喜欢,咱们现在拿回去退还,你亲自挑一个喜欢的。你看……”“这盏就很好。”
云熙冲他扯了扯嘴角,本是心凉如水,却不忍让他陪着自己难过。她说:“这盏很好,小巧秀致,我很喜欢。”
“真的吗?”
星桥忍不住,咧着嘴角笑起来。他挠了挠头,看到前边不远处的河堤上,围了一圈人,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他本想提议两人过去看热闹的,低头看到云熙落寞的小脸时,他突然改了主意。一指相反的方向,道:“那边浮屠桥上人少,站在桥上赏河灯,最合适不过了。咱们过去看看怎么样?”
若是以前,跟小杨子一起出来玩,两人勾肩搭背,去哪里何须商量,直接锁脖把人拽过去便好。可是,女孩子总是不同。况且,云熙又是女子之中的佼佼者,又逢家庭突遭变故,心绪必得仔细照顾。星桥每一次都要斟酌再三,才敢开口。纵然是这样,他依然如履薄冰一般。从姚见安,到夏七娘,再到姚云熙,他视若珍宝的人儿,如易碎的琉璃,如此惹人怜爱。他生怕自己太过突兀,无心的言语伤害了她。他也曾暗暗幻想,自己以后要做一个情圣荀粲那样的男人,和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辈子在一起,绝不分钗断带。他想,这辈子若是能拥有她,哪怕用生命去交换,他也是甘愿的。